大多数辛苦谋生的普通武侯,低名低户,这辈子连娶亲生子都是妄想。武侯卧房里睡着的除去年仅十二的小豆子,年长的如张哥这般的独身汉子,四十来岁孑然一人,活着衣冠空空,全无牵挂,死了甚至无人收尸。
顾晏钊来时没带多少银子,也得入乡随俗跟着一起过清汤寡水的日子,但他不以为意,当年在北朔,数里地找不出一截野草,啃树皮都是奢望,比眼下这种境况要艰难得多。
武侯不易,易死易伤易挨打,这活儿没几个人乐意干,这也是为什么顾晏钊能在云州稳稳当当地干过两年,如此难驯还能被留下来。
他能不跑还乐得揽活,平日自然是能忍则忍,齐泰曾一度在私下通斥他无法无天,却不会当面为难让他滚出府衙。
日子都这样了,哪有人还顾得上挑什么趁手的兵器——那都是如今还留在军中的军爷干的事儿,武侯有得用就烧高香了,何况弩机收在府衙库房轻易不肯翻出来,每一件都要记录造册,定期维护,取用要有府君手令,由专人领着去拿。
外面死伤惨重的,就是云州府衙唯一一支装配了弩机的武侯,今日过后,这些人侥幸负伤活下来的功过不论,再拿弩,是不可能了。
岳雎要这些人来做什么?
另一伙人的弩机又是从何而来?
顾晏钊把这前因后果想了一番,心中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大致关窍,但还有一点,很是奇怪。
“二公子还不明白吗?”何殊尘适时地替他说道:“赌楼在云州,迟早会是祸害,一方独大,终究不利于府衙统压。徐家在盐运上赚足了利,人贪钱财,手就不免伸得太长,商贾出身终究不光彩,徐家后辈继承有人,只靠远在天边的旁支京官庇佑,难免天高皇帝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家中出些光宗耀祖的儿孙,能给门楣添光的功绩谁不垂涎?朝廷政令不允,就得另寻出路,徐家活泛经营,要在云州卖官鬻爵,前后贿赂了不少官员,你觉得岳雎知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以岳雎的性子,又为何隐忍不发?”
顾晏钊冷笑道:“徐家买得,郑家王家买不得?今日你来,明日我来,那云州的书生也不必读书了,都去贵胄府上递帖子做门生,买官去不自在?”
“是啊,别忘了,咱们的这位府君考了多少次才出头,最看不得这样的手段。徐家太过猖狂,手底下一个不干不净的赌楼,还要明面上光鲜亮丽的官名。”
“他缺一个契机打开赌楼的缺口,好闹上一闹,而二公子你,和刘敏一样,只是他来开路的石子,救不救人不重要,只要有人在赌楼手中,最好有性命之虞,你死在赌楼,他的借口就更加冠冕堂皇,从前赌楼死过不少人,都迫于徐家作草芥处理了,但死一个武侯,却大不一样,那是打在他岳雎脸上的耳光。”
他这话真假两掺,用心险恶,专诱人往暗处去想,自顾自地说服自己。
但顾晏钊比他更狠得下心。
半晌,顾晏钊残忍道:“死几个武侯算什么?徐家的赌楼出现了弩机,管他是头蛇还是地蛟,都一并斩了头尾,尸首悬市三日,还能翻腾出什么浪来?”
“你果然不像传言中那般窝囊。”
顾晏钊头也不抬:“你也不是伪装得这般柔顺。”
何殊尘袖中滑出一把竹扇,轻甩开扇面:“男人要柔顺做什么?软弱平白受人欺凌?”
“蛇蝎心肠总有毒性反噬的时候,你怕不怕?”
“怕啊。”
顾晏钊奇道:“你也有怕的东西?”
何殊尘眉心低敛,挤出点愁容来:“我一个俗人,怕他们嘲笑我贪得无厌,又嫉妒我天命不凡。”
他脚踏薄毯,无声地走过来,离着三步远,那声音不重,一字一句都让他听得干脆,从后背一寸寸攀附上来,黏在人的耳畔:“二公子,为人利用的滋味不好受,要选择继续与虎谋皮还是弃暗投明,全看你。”
“深陷潭泥的人,自身都难保,还要来劝我自保?”
顾晏钊回过身,垂下眼睫去看他,又是俯视的角度,他步步紧逼,要从这双眼睛里找出点真实的情绪来,看透这人到底还有多少层皮囊:“你哪来的自信?”
“因为二公子和我一样,都是有求于人。”
“你千里迢迢来云州,放着好端端的公子不做,总不会是吃腻了肉糜来陶冶情操吧?”
顾晏钊目光如虎狼,盘算着如若出手掐断那截脖颈需多大的力道:“那你呢?你跟着你家主人,放着养尊处优的贵侍不做,跑来和我谈条件,你家主人厌弃你了?”
“怎么会?”何殊尘的半张脸掩在扇子后,只露出一双神光点星的眼,微微笑道:“主人与我不分彼此,他此番遇到些棘手的事,我为他分忧,找二公子来帮衬一二,总不至于让他独自涉险。”
他这话放在哪来听都没什么惹人诟病之处,但顾晏钊没忘记,魏林说那平宁府的主人是个男子,样貌身量等传闻里的描述都不论,两个豺狼谈什么情比金坚,何等荒谬。
“你对他忠心耿耿,这一腔深情,你家主人他知不知道?。”
何殊尘还是笑:“他不需要知道。”
还是个痴情种。
顾晏钊抬手缓缓捏住了他的左肩,他指节用力,将那红衣云肩压出五道凹痕,一滴血顺着何殊尘微垂的左手淌下来,砸在纯白无暇的地毯上。
荼靡开了染血,莹白无垢做什么?要肝肠似火,点燃才好看。
何殊尘皱起了眉,身子一动不动。
那粘稠的细泾越流越急,在他身下蔓延噬咬出一片猩红的色块。他整个左手指尖都滴着血,衣袖下的左臂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才对嘛。”
顾晏钊迎着他终于不再自持冷淡、有了点生动恼意的目光,咧了唇缝,假模假样地温声哄道:“在二公子面前装什么遗世独立,外面那不是你的人,该直接告诉我才是。”
“我猜得不错,怪不得一身的熏香都遮不住你身上的血气。”他笑得洒脱,“你藏在这里不肯出去,倒给我寻了诸多理由。
“他们要的,其实是你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