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观望,剧组所在村落闪烁着一道道手电亮光,如满天繁星坠入人间。
即将抵达村落,漆黑的水面掀起波澜,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滑入江中。白色T恤上的亮片在水里发出波光,照亮半个清瘦的侧脸。
“细路妹!细路妹!”谢辰泽跑至江边,半件T恤已没入江中,留在岸边白色石子上的苹果手机是许暮芸的,橘黄色手机壳,他认得,双手拢在嘴边,竭力嘶吼,喊声在山谷缭绕,阵阵回荡。
“我系阿泽,你阿泽,唔好再向前行,睇吓我。”江水盖过胸脯,谢辰泽不敢轻举妄动,在岸边呼唤,双颊滚下热泪,滴在白色石子,溅起星光。
许暮芸缓缓回头,眼神痴呆地望向岸边的一团黑影,停下脚步。
“我系阿泽,唔使惊,企住咪喐。”谢辰泽轻缓地踏入冰凉的水中,目光死死锁定江中之人,不敢眨眼,“你仲记得吗?我哋喺港城约定过,长大之后我会嚟娶你。当时你送我一支龙凤金钗,我将一枚赌场筹码摄畀你,当定情信物。”
(我是阿泽,别怕,站着别动。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港城约定过,长大后我会来娶你。当时你送我一支龙凤金钗,我把一枚赌场筹码塞给你,当作定情信物。)
“阿泽,金钗,筹码。”许暮芸发出轻微的喃喃声,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
“后来我真系嚟娶你,我哋系夫妻,你系我老婆,系我全世界,唔好走,我一个人,好吗?”膝盖没入水中,两人仅有十数米之遥,谢辰泽满含泪水地呼唤道。
(后来我真的来娶你,我们是夫妻,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全世界,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吗?)
“我失去贞洁,沦落风尘,身患脏病,全身都是脏的。村里人看不起我,父母不要我,唯有迪扎对我不离不弃,如今时日无多,不离开,会拖累他一辈子,他有大好前程,会代我继续走下去,看外面的世界。世界本应是美好的,不该是我看到的这个样子。唯有死,我才能解脱,他才能解脱。”
死亡的声音反复在脑海里震荡,提示她是时候结束这一切。
黑暗的虚无出现一道光,模糊的轮廓在光晕里显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清新的雪松木香味沁入鼻中,是那么好闻,那么熟悉。
“阿泽,我嘅净系。”苍白的嘴唇哆嗦地唤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阿泽,我的光。)
“冇错,我系阿泽,你最爱嘅阿泽,你永远嘅阿泽,你都系我嘅净系。”上前抓住她的双肩,双手使劲摇摆,唤道,
“眼望住我,望住我,我系阿泽。同我走,好吗?”
(没错,我是阿泽,你最爱的阿泽,你永远的阿泽,你也是我的光,眼睛看着我,看着我,我是阿泽。跟我走,好吗?)
虚空破碎,万丈光芒交织成一张清冽俊逸的脸庞,清晰地显现在眼前,熟悉的气息、温度,还有雪松木香气。
“阿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病了。”两节藕白紧紧抱住坚实温暖的胸膛,把隐匿在心底的情绪宣泄。
“我知道,我知道,会好起来,别怕,我在身边,会一直在你身边。”发现她全身冰冷,谢辰泽把她横抱到岸边,脱下白色衬衫和她的白色亮片T恤,紧紧抱住她,用体温为她取暖。
打开手机微信,把定位发给谢苗苗,让她带些保暖衣物过来。
“先生,夫人,六叔公,暮暮,是你们吗?”谢苗苗拎着衣物赶到定位地点,寻着手机手电筒的微弱亮光,远远瞅见一对上身片无遮缕的男女,在岸边拥抱,遮住双眼,羞得不敢靠近,在远处低声询问。
“少废话,赶紧过来。”谢辰泽抱着她转身,眼神犹如凶猛的独狼,吓得谢苗苗浑身一颤。
揉揉眼睛,定睛细看,确定眼前人是她家主子,匆匆上前,用毛巾把许暮芸身子擦干,给她套上保暖内衣,羊毛衫和大花棉袄。没带冬季衣物,这些是向房东老奶奶借的。
怕他穿不惯剧组工作人员的廉价衣物,谢苗苗只拿一件白色浴袍给他。
谢苗苗在前面照路,谢辰泽把她横抱回到白色小屋。剧组大多是老相识,见沈卓和小谢到来,许暮芸安然无恙,大伙折腾一夜,各自回屋休息。
“Haylie,给夫人煮碗姜汤和粥。谢苗苗,快去放水,给她泡个澡。沈卓,去看看村里有没有感冒药,再去弄点吃食。”谢辰泽迅速向各人发出工作指令。
暖胃的姜汤入肚,身体注入暖流。玉米粥充填连日来的饥饿感。浴桶里的温水,把全身包裹,乏力的四肢渐渐有了知觉。
“对不起,阿泽,我不该瞒你,我怕你知道后,不让我拍电影。”许暮芸低声抽泣,拍打浴桶里的水。
双手被紧紧钳住,冰凉的唇在额间留下印记:“什么都别想,洗个澡,吃点东西,安安心心睡一觉。我替你请好假,明天不用拍戏,乖。”
洗完澡,吃些沈卓从镇上饭馆打包的炒面,感冒药起作用,许暮芸昏然入睡。Haylie照旧在两人手腕上系上红绳,在身旁陪伴,强撑着不敢入眠。
沈卓搬来三张竹片靠背椅,与谢辰泽、谢苗苗在岸边坐着开小会。
“她病了,抑郁症,遗传性,有加重的趋势。”谢辰泽平静地对说,“谢苗苗,从现在起,你必须二十四小时陪着她,一刻都不能让她离开你的视线,明白吗?”
“好的,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暮暮……”若她早点知道许暮芸患病,说什么也不会丢下她一个人,极度自责,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胸前,圆润的小脸蛋挂满泪花,拳头拼命捶打的手臂。
谢辰泽拍拍谢苗苗佝偻的背,安慰道:“不怪你,她不光瞒你,还瞒我。她想做一件事,没人能阻止得了。小时候这样,长大还这样,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先生,我保证会照顾好暮暮,给她说好多好多笑话,逗她开心。”心情好,或许就不那么抑郁,谢苗苗能想到的只有这些,并伸手向大山发出重誓,“如有半点不周,罚苗苗三天不许吃零食,不,这辈子都不许再吃零食。”
“沈卓,你去西城一趟,现在,去景云丽景酒店拿点床单和空调被,再弄点她爱吃的,不清楚可以问谢苗苗,这里条件简陋,她吃不好住不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借着月光,谢辰泽在蛇皮记事本上用极光钻石钢笔,记录注意事项,交给谢苗苗。
“山里夏天闷热,蚊虫多,热得要命,风扇都没,不知道当地人怎么过的,反正我们每晚热得睡不着觉。”救星到来,谢苗苗把生活不便之处,一股脑儿倒出,“村里的兔肉、蛇肉是在山里打的,暮暮觉得太残忍,不肯吃,鸡肉和牛肉镇上才有卖,以前是Haylie去买,不过她最近一直陪暮暮,很少有时间去,水里有好多鱼,可村里人好像不怎么爱吃鱼,还总是烤,她为保持身材和皮肤不能经常吃烧烤。我下河用网兜自己捞,技术不好,半天未必能捞着一条。”
“知道了,我来办。”
两人各自听命行事,谢辰泽留在岸边,拨通Steven医生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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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组主创聚集在一所充当临时会议室的住所内,连夜讨论后续拍摄事宜。
“她入戏深,没走出来,今天拍完最后一组镜头,我就感觉不对。”厉峰记起下午那场完美演绎的对话,喊咔后,许暮芸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迪娜,仍在拉扯迪扎的衣服。
“一定要用你说的体验派的表演方式吗?拍《血青衣》她不是好好的?”庄雪迎提出质疑。
“要成为演技出色的演员,只有这一条路,这部电影本来就相当考验演技。”厉峰出专业解答,“她原本用方法论,突然改变表演方式,会觉得新鲜好奇,一直琢磨,又没有表演基础,很容易把自己困在死胡同里,出不来。”
“那怎么出戏?”庄雪迎问道,“总不能天天让她走火入魔,这不是办法。”
“出戏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需要旁人拉她一把。”厉峰解释道,“谢苗苗跟她感情好,嗓门又大,经常能把她唤回来。不过有些场次的戏,比如激情戏,不是入不入戏的问题,她根本进不了状态,我感觉有深层次原因。”
厉峰停顿数秒,问道:“庄总,听说她有男朋友,对吗?”
在京北城的日料馆里,许暮芸亲口承认自己有男朋友。
“为什么这么问?”手上转动的水晶钢笔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