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打扰了,请问这家有人住吗?)
“冇,得闲咗三年,唔知边个屋主有钱唔赚。”光头双指含在口中,吹声响哨,色眯眯地看她,“细路女揾间屋住,不如嚟同我合租。”
(没有,空了3年,不知道哪个房东有钱不赚。小姑娘找房子住,不如来和我合租。)
“你可唔可以揾到屋主,或者有佢联系方式呀?”见光头要走出门,许暮芸往后退后两步,双手背负运气。搬到京北再没练过拳,只剩个花架子。
(您能找到房东,或者有他联系方式吗?)
“屋主嘅冇,我嘅联系方式可以畀你。”光头男人举起手机对她晃动。
(房东的没有,我的联系方式可以给你。)
“唔使啦,多谢!”许暮芸扶着乌黑腻亮的扶手,快步下楼。
“开个价,有事慢慢倾吖嘛!”光头男人不依不饶,在楼道里大声喊道。
(开个价,有事好商量嘛!)
深水埗这么些年,始终没有温泽的消息。
温泽的父母葬于何处,许暮芸不得而知,否则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温泽被家人领走,不知为何,温曼青继续留在深水埗。母亲将她接到武馆,负责拳馆打扫。她与母亲年龄相仿,只干活不说话。不久后,母亲病逝。郑宏坤、温曼青和许暮芸三个不同背景的人,各管各地生活在一起。直到那一天谢文松拖着满腿是血的养父躲进拳馆,第二天一早动用私人飞机和医疗团队,将他们带回京北。自此,许暮芸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温曼青没有随他们一起来京北,她问养父,他只说是死了。何时死的,死在何地,为何而死。养父始终不愿提起,带着秘密离开这个世界。许暮芸问过爷爷,有没有在拳馆看到一个中年女子,他只说不知道。
就此,温曼青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什么都没留下。
回京北的航班还有一段时间,许暮芸来到永来剑阁二楼,曾经她和母亲住过的房间,现在是李春生的女儿居住,卧室内重新装修过,墙壁刷成淡黄色,原来的四尺松木床改为白色铁艺公主床,墙边的柜子是新打的,窗口的写字台也不见了。屋内一切如此陌生,唯有那扇绿色铁窗还是原来的。
许暮芸打开窗户,午休时间整条街人来人往,声音嘈杂。
久违的景象把她的思绪带到很多年前的这个地方。
母亲梁若彤告诉过她,她的父亲叫许瀚洋曾经是港城富豪,98年金融危机投资房地产巨额亏损,在家中烧炭自杀。母亲在拳馆痴痴呆呆时总说,如果没有她,就跟他一起去,那该有多好。
根据父亲的祭日和自己的生辰,许暮芸得知自己是个遗腹子。7岁之前记忆模糊,她只记得母亲总是和她玩一个游戏,叫“三二一快跑,不许回头”,每次做完游戏,就搬一次家。大一些她才知道,父亲生前无力偿还债务,母亲为躲债,一旦发现附近有债主,就会拉起她拼命跑,看谁跑得快,嘱咐她不许回头看。
辗转多地,风餐露宿。街头、地铁站、公园、码头,她们都睡过。新换的住处一次比一次小,母亲身上的钱越来越少。
刚搬来深水埗的时候,她住温泽后面那幢楼,遇到在附近开拳馆的郑宏坤。爷爷在她18岁时,将郑宏坤生前托付的信交给她时,她才知道,郑宏坤一直深爱母亲,但两人到死都没有在一起。
信是母亲亲手写的。
18岁的小芸:
生日快乐。看到这封信时,妈妈已经去找爸爸了,不用挂念,我在那边很好,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妈妈,妈妈也爱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这些年你跟我东躲西藏,吃了不少苦,是妈妈没有照顾好你,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幸好有宏坤收留我们,有时候经常会想,如果不是宏坤,或许哪天坚持不住,会带你一起去见爸爸。好在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他给我们母女容身的地方,悄悄替我还债,还照顾我们的起居,尤其是我这个病,配药肯定花了不少钱。他是妈妈以前在剧组的武术指导,很早之前就知道他对我有情,可我心里装满对瀚洋的爱,即便他离开,也没能空出一个角落,容下他人。
他无名无分地照顾我们母女这么多年,我心中愧疚,可是没有办法,妈妈老了,还生着病,没有能力赚钱养你。这份情,只有拜托小芸你替我还。
你要对宏坤好,把他当自己亲生父亲那样爱他,将来赚钱孝敬他。多年练武,他腿上有旧伤,以前妈妈拍戏时经常受伤,去内地从一位北方的武术宗师那里求了几瓶跌打损伤的药,效果很好,旧疾复发就帮他上药,省着点用。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你现在课业应该很重,多交些朋友,不要老是闷不吭声,内向的女孩容易吃亏。说起朋友,如果能再遇见小泽,多帮衬下,他太胖,多练拳对他有好处。他毕竟是曼青阿姨的儿子,妈妈这一辈子,就只有曼青和宏坤这两个朋友,拜托你啦。
妈妈是不是很没用,别人家都是妈妈照顾女儿。可妈妈总是给小芸添麻烦。还是说些开心的吧。
有一支龙凤金钗,是妈妈嫁到许家,婆婆找大师打的,一直没舍得当,找不到了,一定是你偷偷拿去送给小泽了吧。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是苦太命。我知道你喜欢他,小小年纪不学好,还趁他睡着偷亲她,妈妈都看见啦。
不求我们小芸大富大贵,只要是真心喜欢,我都赞成,哪怕日子过得累一点,苦一点,心里都是满满的甜。和瀚洋在一起不过短短四年,回想起来,几乎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发生在这四年里,我不后悔嫁给他。幸福不在天长地久,在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从对方身上感受对自己的爱,和自己对对方的爱。
这一生对妈妈来说是幸福的,希望小芸今后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不管今后是小泽,还是其他人,只要爱他,就要珍惜当下。
将来继承宏坤的拳馆,做个拳师,或者有别的理想,全凭小芸心意,想做什么就去做,我都支持。不用每年都来看爸爸妈妈,来的时候送一束栀子花就好。妈妈最喜欢栀子花,也是小芸的最爱。
祝你早日找到想做的事和想爱的人。
不必牵挂。
长大一些,许暮芸终于明白,母亲对父亲思念太深太沉,患上抑郁症,才会郁郁寡欢,经常对她不理不睬。不是母亲不爱她,她只是病了。一天天坐在窗台看着往来的人流,其实她什么都没看,只是在心里念父亲,回忆与父亲美好的过往点滴。她活在对父亲的爱和思念里,不愿醒来,直至临终。
这份对爱的执着,占据她的一生,填满整颗心。所以母亲说这一生是幸福的,从某种角度而言,或许真的如她所言。她的确是幸福的。
母亲曾是名噪一时的著名武侠剧明星,留下很多部经典作品,《侠女剑》《雪山盟》《昆仑侠义行》《剑起风云录》《屠龙记》,均由当时著名武侠作家古今的小说改编。这些电视剧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被奉为经典。
许暮芸思念母亲时,会独自一人,重温她的作品。她口中的曼青阿姨,是温泽的母亲,也是一名演员。《侠女剑》和《剑起风云录》中,母亲饰演女一,温曼青是女二。两人因戏结识,成为闺蜜。
不过温曼青在事业和爱情这两条路上,都走得很艰难。
有些事情许暮芸小时候不懂,长大后回忆过往,才能将其串联,对温泽和温曼青有了新的认识。
温曼青是北姑,生在农村,家境贫寒,18岁只身来港城闯荡,因为长得俊俏,在小饭馆里被星探挖掘,出演一部叫《蜜桃青涩时》的3L片,当时获得巨大反响。如今还留在许多中年大叔的蓝光或网盘里。港城消费比内地高很多,衣食住行都要钱,初来乍到没个依靠,餐馆洗碗收入微薄,只够用来付房租,迫不得已下海拍片,和那些想出名,剑走偏锋的艺人不同。
一部3L片的片酬,对她这样的贫困女孩来说,像一根救命稻草。
3L片约不断,温曼青再高的片酬也不愿接,宁愿在剧组里跑龙套。
梁若彤拍摄的《雪山盟》时,她终于有机会饰演女四。因为这部剧,梁若彤与温曼青结下一生的姐妹情谊。
衣服脱下容易,穿上难。在梁若彤的力挺下,接连两部与她搭档饰演女二,艺人道路终有起色。在这之后,温曼青凭借现实剧《深水埗的水》,一举夺得紫金奖“最佳女主角”,名动港城,被载入史册,名声一度超过梁若彤。
世人不再议论她曾是个脱星,只记得戏中她在深水埗的一头,望穿整条街的那种落寞中抱有希冀,隐忍中暗藏迷惘,凄苦中饱含不甘,无助中显露绝望的眼神,泪水在眼角将落不落的感人形象。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需要整部电影,仅那一瞬的眼神,足以封后。获奖是她演艺生涯的巅峰,也是她人生的巅峰。
上面这些事许暮芸从母亲的只言片语和新闻报道里拼凑,下面这些则是她从温泽口中听说。因为她怕温泽的父亲,从未去过他家,温曼青也从未提及。
温泽恨他的父亲,恨得连名字年龄长相都不愿提起。
有一天夜晚,下着大雨,温泽蹲在武馆门口的台阶上,被出门倒垃圾年仅7岁的许暮芸撞见。男孩浑身湿透,蜷曲发抖,牙齿打寒颤,问他话一个字都不肯说,眼中似有怒火,对谁都恶狠狠,包括对许暮芸。
好心在拳馆收留他一晚,许暮芸母女及养父都睡在二楼,楼下“砰砰砰”响个不停,小男孩徒手打木桩,手背上满是鲜血。郑宏坤为他包扎,被他一脚踢开,年幼的许暮芸慢慢靠近,仍用恶狠的眼中怒视她,伫立在原地。小手轻轻搭上胖乎乎的手腕,温泽没有伤害她,垂下臂膀,像个活死人般,任她包扎摆弄,也不开口说话。
此后温泽经常晚上跑来或在木桩、或在拳袋上胡乱捶打,把自己的手弄得满是伤。或许是母亲告诉养父,他是温曼青的儿子,养父便教他打拳。每次他来,母亲都心神不宁,黯然伤神。
母亲曾告诉过她,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喝糖水会变得开心。许暮芸放学经常请他在对面的翠喜糖水铺喝糖水,只点姜汁蕃薯糖水,这糖水不是最甜的,胜在便宜,小孩子的零花钱本就不多。
两人渐渐熟络,有一天夜晚,大人已然入眠。两个孩童坐在拳馆门口,温泽向她倾诉心中的秘密。
曾经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住豪宅坐豪车。这个男人——这是温泽对他父亲的称呼,带着他们四处躲债,最后在深水埗安家。这个男人经常赌钱喝酒,家里实在没钱,就让她母亲出卖身体。母亲在屋里接待客户,这个男人坐在门口把风收钱。母亲若不随他的意,就拳脚相向,专打背脊不打脸。
每当父亲坐在门口,便不让温泽进门,叫他下楼自己玩。屋内不时传出奇怪的喘息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好奇。
正是下大雨那天,这个男人收了嫖资,也不放风,就跑去赌钱。温泽打开门,在门缝里窥见一个背部和手臂有纹身的粗壮男子,压在母亲身上,飞快地抖动身子。在庞大身躯的遮挡下,只窥视到母亲的一张侧脸,和男子一样身无片缕,紧唇阖眼,时而从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嗯声。
温泽被眼前的景象吓坏,跑到阒静无人的街道怒吼,吼声被雨水冲刷,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蹲在武馆门前台阶上时,遇到许暮芸。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丈夫,儿时的许暮芸不懂,现在的她也不懂。这件事给温泽带来巨大的心灵伤痛。但凡晚上温泽来到拳馆,许暮芸猜测,他母亲十有八九是在牺牲自己,为这个男人筹募赌资。
她没有问温泽,为什么不和他母亲离开这个男人。因为她亲身经历过,在那样的世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无处可去。许暮芸是幸运的,遇到养父,能有个安身之所,日子不富裕,至少能吃饱,还有学上。他的母亲宁愿留在这个男人身边,不愿也不能逃走。
在温泽和他母亲的生命里,郑宏坤这样的贵人在四年后,也就是许暮芸11岁的时候才出现。换而言之,温曼青饱受长达四年的身体精神双重折磨。
有一天,温泽跑来拳馆,双手握拳,仰天狂啸:“这个男人终于死了。”
同时也给许暮芸带来一个坏消息,说自己被内地的家人认领,明日要离开港城。此时的两人,在四年的相处中,女孩11岁,男孩15岁,彼此把对方当作依靠,相互慰藉对方受伤敏感的心灵,互生出少年懵懂的情愫。温泽将一枚50元的赌场筹码塞到她手里说:“细路妹,我会出人头地,留喺拳馆边都唔好,我会嚟揾你,等我。我会嚟娶你。”
(细路妹,我会出人头地,留在拳馆哪都别去,我会来找你,等我。我会来娶你。)
许暮芸伤心难过,离别之际,偷走母亲藏在枕头底下的一支龙凤金钗,送给温泽说:“阿泽,我等你,唔理几耐,你一定要嚟揾我,到时我哋结婚。唔理你变成咩样,我都要嫁畀你呀。”
(阿泽,我等你,不管多久,你一定要来找我,到时候我们结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嫁给你。)
对不起,阿泽,细路妹要食言了,她要嫁给别人。但你永远是细路妹的阿泽,始终在她心里,一刻都不曾忘记过。
阿泽,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会离开他,和你在一起,也请求你的原谅,我是迫不得已才嫁给他。我的心里,除了你,再没有地方容下其他人。
许暮芸抹去眼角的泪痕,关上窗户,离开拳馆,去探望父母。
坪洲纪念花园的墓碑前,许瀚洋和梁若彤的墓前摆满各类鲜花。这么多年过去,梁若彤依旧是港城人心中的女神,粉丝和市民慕名前来祭拜,一年四季鲜花供奉,从不间断。
在琳琅的花束里,一抹洁白在繁花中格外显眼。栀子花,这个季节居然有栀子花。母亲最爱栀子花,只有她、郑宏坤、温曼青,还有温泽知道。
“阿泽!阿泽!你系边度,我是许暮芸,你的细路妹!”
呼啸声划破寂静的陵园,响彻在每一个角落。许暮芸甩掉高跟鞋,疯也似的,在陵园里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