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玉河潺潺。天地苍茫,绵延不绝的胡杨林间,只有一座小庙傲然矗立,晚风吹过屋角的铃铛时,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哥舒亶一路飞马,来到此地时,也忍不住放缓了马蹄。林间,洛北的坐骑正在悠闲吃草,被来人马蹄扬起的风尘激得打了个响鼻,又自顾自地低下头去。
“洛将军。城里找你都找疯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洛北站在大殿之中,静静地与高立在神龛中的塑像对望,两旁壁画浓墨重彩,描绘的是乌特特勤定契丹,放奴隶的传奇故事。
哥舒亶兴冲冲地闯进来,见他神情专注而虔诚,心情稍安,口中已经忍不住开起了玩笑:“我记得你一向不信鬼神,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洛北笑了一声,转身带头向外走去:“我不是来拜神的。此地僻静,不会有人打扰,正适宜我想一些事情。”
“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也给我交个底?”哥舒亶见他神情坦荡冷静一如往常,率先沉不住气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要是把于阗军都带走,也没人敢说你什么。现在缺少了你亲自带出来的这支军队,你打算拿什么去打仗?”
洛北没有立刻答他的话,只是转身回望。夕阳金色的余晖落在塑像的身上,擦亮了他身上绿色的外袍——
在这里居住的汉人们没有见过乌特特勤的样子,他们按照想象中的突厥贵胄模样,混上佛道两教的神仙色彩为乌特特勤塑像,留下一个身着绿绫袍,披发索辫,头戴金冠,手拿长弓的少年。
洛北遥望着“他”,就像望着多年前那个本应葬身黄沙之中的自己。
曾几何时,他真的以为乌特特勤就应该身殁在黑沙暴中,从此再不出现。但从凉州到长安,再从长安到鸣沙……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里。
半晌之后,他终于转过身来,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怀里拿出一封封漆了的信件:
“西域不止安西一支兵马,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那里不是还有数万军队吗?你拿我的书信去,请他从中抽调出两千骑兵给我,也就够解安西之围了。”
“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哥舒亶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听迁移到北庭的族人说过,如今北庭牛羊丰茂,安居乐业,多半是他治理有方……但,没有朝廷的军令,他肯借兵?”
洛北轻轻一笑:“我想凭我和阿史那献将军的关系,他是不会不借的。”
哥舒亶与他相识多年,从未听过他说自己和阿史那献这位西突厥可汗有什么关系。此刻听他提起阿史那献,语气自然熟稔,已经有些惊讶,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洛北打断了:
“不过,北庭局势复杂,要是他真的被诸事缠身,无暇西顾的话……”洛北另从袖中摸出一封洒金黑底的信封,信封上的封漆是一只傲然飞扬的雄鹰,“你就带着此信,去找他麾下的胡禄屋部、鼠尼失部和弓月部三部首领,征召他们的部族为我出征。告诉他们——”
“这是乌特特勤的命令。”
他的最后一句话用的是突厥话。哥舒亶一时瞪大了眼睛,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他几度张口,才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你说什么?!”
“我说,”洛北沉声用突厥语又说了一遍,“我就是阿史那乌特。”
“不,这怎么可能呢?你……长得也不像突厥人啊。“
洛北哈哈一笑,把头上束发的玉簪拆了下来,长发下垂,他伸手稍作梳理,让它们如塑像那般披在脑后:“现在呢?”
“我不能相信……”哥舒亶想分辨什么,但过往那古怪的一幕幕又在他脑中上演,走马灯般的画面定格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间小小囚室,当时他和眼前的洛北将军说:
“我会带着部族去投奔室点密可汗的子孙,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
当时洛北脸上那古怪的笑意,似乎也有了比嘲讽更为恰当的解释。
“再说,我的祖父阿史那元庆娶了李唐宗室的县主,我的母亲是西眷裴家的汉人女子。我长得不那么像草原上的突厥人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洛北道,“伯克——我是说阿史那献将军,他自己也未必很像突厥人么?”
“你是阿史那献将军的儿子吧?是,当然,你是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么。”哥舒亶这才反应过来,他有些奇怪地望着洛北:“你叫他伯克,你们关系不好?”
“伯克”的意思是“老爷”、“主人”,不应当用于儿子和父亲之间。更何况……放着一位有郡王爵位、有部族和兵马的父亲不去投奔,辗转长安边塞之间拼死拼活,这怎么看,怎么奇怪。
“很难说好不好。”洛北摇了摇头,“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受祖父元庆的谋反案牵连,被流放去了崖州。我则出逃突厥……一人天南,一人地北,就这样,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现在重新见面,同朝为官,我没想好该怎么和他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