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自己的这位臣下。他盯着洛北琥珀色的眼眸盯了半晌,才拉了拉韦皇后的手道:“我记得你的这双眼睛.......我记得,宫变的那天,你也在宫里,是不是?”
洛北低头称是。
李显问:“你参与了宫变,为什么张柬之那些人不上表为你请功,倒是姚崇宋璟给你说话?”
“微臣参与宫变,只是为了奉李唐正朔,不是为了加官进爵。”
李显冷笑一声:“奉李唐正朔,好一个奉李唐正朔,你们这些大臣,只是想要一个人奉李唐正朔。你们的心里可曾想到过朕?可曾记得朕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泥胎木偶?!
你们要起兵,把我架在马上,母亲看见了,她斥责我……我怕呀,但我回过头去,你们,你们一个个地盯着我。所以我退不了了,可你们想过没有,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八十岁的母亲啊……如果她当时不想传位给我,又为什么把我从房州召回来?都是你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私欲,让我背上了逼迫母亲的骂名——你们这帮乱臣贼子!”
他骂的兴起,看到洛北伏身跪在阶下,又恨声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
洛北低声道:“陛下斥五王与臣为乱臣贼子,雷霆雨露俱为君恩,罪臣不敢言对。但陛下,倘若当年女皇召您回来是要传位于您。她为什么要让相王留在京中,让相王执掌禁军呢?又为什么要杖杀懿德太子与永泰郡主呢?”
提及李重润和李仙蕙,皇帝浑浊的双眼里流下了眼泪。韦后已经拿帕子捂住了嘴唇,在一旁无声的哭泣着。她对这一双儿女倾注了多少心血,才把他们养成,可武则天就因为他们私下里谈起二张兄弟,下旨把他们杖杀了,连她女儿肚子里的骨血都没有保住。
“你,你说下去……”
“罪臣与五王俱是孔门子弟,自然希望国家如周礼所教,立嫡立长。但对女皇来说,她只希望自己的继承人听话顺从,这样不论李唐神器如何,武家子弟依旧可以掌握权力——”
洛北的未竟之言是“恰如今日”,李显听明白了,韦皇后也听懂了。李显颓丧地坐下,他没想到,自己已经登基做了皇帝,还是逃不过母亲的算计。
韦皇后却站了起来:“洛北——你说女皇希望武家人掌握权力,这不假。但是你避重就轻,不提张柬之这些人骄傲自大,邀功于前,独断于后。难道你们这些孔门儒生,就是这么侍奉君主的吗?”
洛北抬头看了韦皇后一眼,惨然一笑:“娘娘,哪怕就在宫变当晚,臣与五王手中也无一私兵,有的不过是“恢复李唐神器”的口号,不过是太宗文皇帝沐风雨,栉寒暑,以三尺剑定天下的积威罢了。”
他叹了口气:“微臣辗转边塞多年,但见契丹、吐蕃、突厥在边境烧杀抢掠,无不打着‘复我庐陵王’的称号。可见天下人思归李唐,连化外蛮夷也能随意利用。所以微臣才入京参与宫变。五王大权独揽,确有他们的不是。然而圣上承担神器之重,一言九鼎,您罢黜五王相位的时候,天下人又何曾多说了什么?”
韦皇后也不禁叹了口气,她知道洛北所说的一点不差,只要军队掌握在皇帝手中,不论要罢相,要贬官,要杀人,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一时四下寂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洛北伏低身子,低低咳嗽起来。
褚沅悄无声息地挪动身子,往他手中塞了一方绢帕。他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又低下了头。
半晌,李显才喃喃道:“朕算是明白,为什么郭元振和阿史那献千里迢迢地上书为你求情了。站起来吧。”
洛北勉强撑起身子,脚下趔趄了一下,褚沅正要伸手去扶,被他用眼神制住,他站在皇帝与皇后面前,毫不畏惧地同这些贵人们对视。
李显长长地叹息一声:“你的一片丹心,朕和皇后都明白了。可你太年轻,锋芒太盛,长安城是待不下去的。郭元振和阿史那献都在奏折中说你谙熟边事,希望朕派你到边关去历练,此事可真?”
“微臣入朝之前,曾在郭都护幕下为参军。”
“灵州附近有个鸣沙县,灵武道大总管沙吒忠义驻军在那,胡汉杂居,民情复杂,还常受突厥侵扰。你去那吧。”
“微臣谢主隆恩。”洛北又跪下谢恩。李显不再和他多说一句,转身而去,韦皇后又看他一眼:“你……好自为之。”便也随皇帝而去。
皇帝和皇后的仪驾远去,留下这小小的宅院一片静寂。
褚沅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去看她的兄长,他兀自跪在那里,竟是半点也挪动不了。她慌忙叫他靠在自己怀里,用绢帕擦掉他脸上的汗。
洛北缓过劲儿来,长长地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和五王的性命算是堪堪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