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序抿唇,将水杯放在茶几上,曲起腿踩在豆包上,手臂环着小腿将自己抱住,整个人缩成一个团。
“可是,他不是线索,不是证据,也不是能销毁的物件。”谈序轻声说。
他想了一路也没想好该怎么说,但现在从何旭这里找到了突破口,他道:“他原来的名字不是旭日东升那个旭,是继续的续,因为他妈妈希望他能被谈家接走,续上她短暂但奢贵的生活。”
“他的妈妈,就是何忆玲,我名义上的母亲,在二十年前,他还叫何续,我叫阿心。”
“因为先心病,我出生不久就被遗弃,在孤儿院长大,5岁时遇到何续,他当时住在孤儿院附近,经常来找我说话,所以我们成了朋友......”
阿心是在一个蝉鸣的夏夜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那时候他才三个月大,襁褓里有一张先天性心脏病的病历单,那是他被遗弃的说明书。
也还好是在一个夏夜,让这个心脏残缺的孩子活了下来,小县城的孤儿院收养了他,把他养大。
因为他有先心病,院长给他取名阿心,孤儿院里很多孩子都是这样取名;有个兔唇的小男孩叫小兔,高低脚的女孩叫不平。
这样取名方便工作人员记住他们需要人照顾的地方,也方便政府和社会上来视察或做公益的人识记他们,更方便直白地为他们的残缺遗憾。
至于小孩们会不会因为代表身体残缺的名字伤心自卑,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孤儿院养活他们已经很难了,抽不出时间来关心一群孤儿的心理状况。
而孤儿院经济条件不好,自然没有钱给阿心做心脏手术,县城的医院也没有这个医疗水平,小时候,每年冬天对阿心来说都漫长而黑暗。
心脏病人对低温更加敏感,低温会让血管收缩,血液黏稠度增加,身体会提高心率和呼吸频率,增加心脏的工作量。
一到冬天,阿心就很容易生病,孤儿院取暖条件差,冬天一大帮孩子在一个大教室烤炭火取暖,一大群孩子,冬天清洁条件也不好,自然会有味道,健康能动的孩子都不愿意待在教室,待在教室的多半是还太小不能动的婴孩,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不良于行的孩子。
阿心四肢健全但没办法顶着严寒在外面吹寒风,却也不能在大教室里烤火,因为大教室空气流动性差,味道大,还有烧炭产生的一氧化碳,阿心的心肺功能不好,没办法在那样的环境久待。最后孤儿院的阿姨没办法,只能灵机一动把他放进孤儿院的灶房里。
每到冬天,孤儿院的灶房除了要煮一日三餐,还要时时刻刻烧着热水,一整个白天都是暖和的。
因为要煮几十个人的饭,灶房不算小,但陈年的油污堆积,里面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油腻腥味,且每当饭点忙碌的时候,厨房好像便一下变小了,阿心便只能尽力窝在角落里,尽量别妨碍大人做事。
阿心在灶房里蜷缩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但即使是夏日,他也是不常和其他孩子一起玩的,他身形瘦小,有些发育不良,因为从小被教育有心脏病,做什么事都要慢慢来,看起来就有点笨笨的,是最好不过的欺负对象,大孩子们打发时间的玩具。
孤儿院里有个超雄性男孩,叫小刚,比阿心大两岁,但比阿心整整高一倍,长得非常壮,是孤儿院里人厌狗嫌的刺头,总带着好几个小孩一起欺负人。
孤儿院的阿姨管过,但每次哪个阿姨管,小刚就会带着人转头捉弄那个阿姨,甚至推搡打人,虽然小刚年纪小,但个头不小,而且力气很大,每次打人都像疯了一样。最严重的一次还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了一把水果刀,刺伤了工作人员。
那之后工作人员便放任了他的行为,小刚他们有出气筒,就不会再去找他们麻烦。
有一天,小刚原来欺负的对象被领养了,他不知为何转头盯上了阿心,推搡、泼水、按着他狗爬都是家常便饭,阿心人小又笨拙,但因为有先心病,情绪不能太激动,最好不要受冷感冒,孤儿院的雇工还是多照看了几分。
不过阿心的情况也没有好多少,最后他只能整天待在灶房,因为灶房要烧火,除了阿心,其他小孩严禁进入灶房。
这片充斥着烟雾和油污的地方,成了这个幼儿园阿心唯一的庇护所。
直到有一天阿心遇到一个很奇怪的小孩。
那不是孤儿院的小孩,是孤儿院周围人家的孩子,和孤儿院的孩子不一样,他有一个妈妈。
孤儿院在城郊,这里偏僻,周围房租都比较低,小孩叫何续,他妈妈在县城打零工,他便被放养,这一片孩子不值钱,而且还有派出所,人贩子不会在这一片拐人。
阿心和何续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认识的,那年阿心4岁,何续5岁。隔着生锈的铁栏杆,栏杆外何续朝着在发呆的小孩儿扔纸团,小孩被纸团打了好几下,才慢吞吞回头看他。
何续一个人实在无聊,便和阿心“聊天”,全程都是他在说,阿心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
但因为阿心没有直接走,所以何续觉得他在听自己说话。他们就这样聊了一整个下午,直到何续的妈妈下班回来,路过孤儿院带走了何续。
阿心那天站在铁栏杆前看了很久,看着那个狼狈却温和的面孔带着话多小孩儿消失在他视线中,直到孤儿院吃饭的锣声敲响。
阿心就这样和何续成了“朋友”,何续每天都会来找他说话,有了个话多的朋友,阿心脑子跟着他的话不停转,似乎都灵光了不少。
阿心脸上和手上经常有伤,何续一开始没在意,因为大人们总说小孩儿就是磕磕碰碰长大的,他自己身上也经常莫名其妙有青紫或者被划伤出血,吓得他妈妈还带他去医院检查过,但最后发现只是他自己碰撞造成的。
直到他亲眼目睹了阿心被小刚一伙人欺负,他的朋友被一个大胖子按在地上,他们把剩饭倒到阿心身上,围着他嘲笑他是小叫花子。
何续无比愤怒,阿心也久违感觉心脏有些酸涩,他以为自己是犯病了,但后来才知道这是羞恼——他在自己唯一的朋友面前丢面子了。
阿心从来没因为小刚欺负自己那么生气过。
那天,他自己的心跳声,小刚的嘲笑声和何续拍着栏杆的叱骂声全都刻在了阿心心底最深处,他被压在地上,手心撑地压到油腻残羹和米饭,米饭被压扁,粘在他手上,那个触感让他记了很多年。
他小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冬天非常漫长,湘省湿寒多雨的春日漫长,生病时喘不上来气的每一秒都很漫长,可只有那一天,时间像被再次拆分,每一秒钟又被拆分成一千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