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住我,是因为他觉得……我在痛。”
“看来你不会改变了。”
核心种没有调侃,也没有笑,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会很艰难。你需要违悖自己的天性吧?直系出身的你受基因中携带本能的影响更深,但你和他之间不可能拥有后代,你永远都只能在本能和他之间二选一。”
“我没有留给自己选择。”
克拉克看过来时,那双柔和的灰眼睛里情绪平静。
亚王虫轻声地笑着,摇摇头。。
“……我从来都没有留给自己任何选择。”
萨克帝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巢穴的门被再一次敲响,也因为一些事情点到即止就行,当事人和当事虫有他们自己的人生轨迹。
格拉刚一开门就被冲进来的恩给整个抱住。
风风火火的雄虫一把举起自己的亲眷,当场转了个圈。还不等落地的雄虫回过神,利贝尔已经快速扒拉在了新访客的身上。
“我也想抱。”
于是恩亲了亚成年虫两下,直接将对方也扛起来。
常年举枪的手臂显得非常有力,远甚于其他同伴。低等种毫不费力地就将一只半大的虫举高高,以同样的劲头三百六十度旋转两圈。
“新巢,很好。”
抱着亚成年雄虫没撒手,恩慢慢地同格拉说。
他的兄弟恩纳也站在一旁点点头:“比之前,大了很多。”像是想到什么,中等种的雌虫比划了一下:“克里曼在后面,搬,东西。”
结果武装种领队弄进来的东西,将还泡在厨房里的萨克帝也一并惊动了。
对方扛着一口巨大的缸,里面插着一棵树。
直系出身的雌虫托这东西毫不吃力,仿佛捏着片羽毛那样走得飞快。
跟在他身边的卡拉有点害羞地冲肖他们挥挥手。
“你弄了个什么玩意……”
听到动静的核心种走出来,正好看见武装种领队将那盆巨大无比的树,咚地一声放在门口附近的地面上。
“红太岁,让我带给你。”
深灰色雌虫绷着脸,没有感情地当一个机械的带话机器。
“——‘皇帝与书记官让我送来礼物,祝贺新居的落成’。”
核心种绕着那盆树走了一圈,又蹲下去仔细打量。
“是白山茶。”
他的手指摸一摸那些木头的断口,像是在分辨什么:“利用扦插的方式培育出的新苗。做得真丑。”
只要伊芙琳动动手指,无数专业人员都将殷勤备至地向皇帝展示自己精湛的种植技术,那些宫廷园艺师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丑活,否则早晚要被开除。
能搞出这种操作的,大概率是皇帝和她的书记官本人亲自上的手。
如此粗壮的枝干,意味着对方从卡姆兰的贸易协定签订完毕,便无声无息地做下了这件事。像是将一坛酒埋在土里,等到很久之后才悄悄打开。
格拉也蹲下来,牵住自己的伴侣。
“我们将它种在窗口吧,离小窝最近的地方。”
白色的雄虫小声说,尾巴轻轻地摇,还要时刻抬头亲亲对方:“这样冬天即将结束时,每天一睁眼,我们就能看到它。”
“那些落下来的花会铺满整条小路,就像下雪一样。”
萨克帝没有放开对方的手。
他同样牵着自己的雄虫。
“好。”
这是一次难得的相聚。
几个大循环以来,很少出现这种所有虫全都有空的情况。对于壁炉有执念的核心种添了点柴,毫无形象地靠在那一大堆毛毯上,从所有谈话中抽离。
有一瞬间他错觉自己正身处人群。朋友之间坐在一起,喝一点酒,烤烤火,说一些轻松愉快的笑话。
下一秒,格拉俯身靠过来,在他的怀里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进食完毕的温暖巢穴中充满了昏昏欲睡的气氛,舒适又快乐。
白色的虫原本害怕大家聚在一起会变得尴尬,尤其是萨克帝与克拉克同其他虫之间有着层级的区别,但是眼下所有访客看起来都没太在意,各自找到了各自的事情做。
人类聚会很少会出现这种分散的情况,但虫群的习性让他们相当习惯于挤在同一个巢穴里,获得一个短暂的休息。
原本有些僵硬的瑟临和肖已经变得放松,同恩与恩纳聊着一些附属星球的建设与管理相关的工作。
在战场上历练许久、变得沉稳的兄弟可以很好地处理大大小小的突发事件,不再像愣头青那样一味地猛冲。
亚瑟从萨克帝的藏品里挑了一瓶年份很新的酒,加苹果、糖,以及少量肉桂煮开之后,挨个分给所有虫,自己则端着杯子同亚王虫找了个角落中的沙发,坐在一起低声聊天。
人类抚摸着伴侣那根银灰色的尾巴,还不忘给吃完东西就开始犯困的利贝尔盖上一层小毯子。亚成年虫崽睡着后,克拉克微微靠近一些,将对方和亚瑟全都笼罩在自己的翅翼下。
更远一点的角落里,武装种领队同阔翅种又陷入了那种你问我答的死循环当中去。
萨克帝过于不干人事,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在小憩,实际上一丝风吹草动都没放过,嘴唇微动:“看吧。我打赌,他今天也不敢牵上去。”
格拉:“……”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克里曼对核心种的情绪,总是在“好强好喜欢”和“太讨厌了离远点”之间来回横跳。
“不一定。”
精神力拔群的雄虫小声说:“我赌他们今天会牵手。”
他玩了个文字游戏。
话音刚落,正襟危坐的阔翅种慢慢地伸出右手,紧张地、发着抖地覆盖在了克里曼的手背上。
即便隔着老远的距离,格拉也注意到武装种的尾巴在一瞬间炸开,像是带着蓬地一声的音效。
吓一跳的卡拉立刻收回手,露出受惊而忐忑的神情。
但是克里曼一把攥住对方。
武装种领队的表情好像要撅过去了,手倒是抓得很牢。
“太丢人……丢虫了。”
闭着眼睛的萨克帝低声说,尾巴同格拉缠在一起:“贸易区建立已经快六年了,他的部下小虫崽都能满地跑,他却连拉手还要对方主动。”
他挠了挠格拉的翅膀:“以及你是不是作弊了?”
白色猫猫虫笑起来,神情里透露着狡黠和无辜。
“本能的事情,怎么能算作弊呢。”
在短暂的相聚后,他们又将很快各奔东西。
但是这样一个温和的夜晚,此刻却是真实存在的。
“真好呀。”
格拉轻轻地说,他几乎和萨克帝一样,陷进那堆毯子中去。
“我们有了一个度假小屋,还有了一个今后生活的小巢,大家全都夸它漂亮,每只虫都喜欢它。会有很多朋友来这里拜访我们。”
寒冷的群星高悬于夜空,厚重的墙体隔绝了那些肃穆的风,壁炉还在发出细小的哔剥声。
雄虫曾对不确定的未来怀抱担忧,但一年又一年过去,那些忧虑随着虫群的稳定而逐渐消散。
新一代幼虫的出生率相较以往有一定比例的下降,但基因等级得到了显著提升,即便是中低等虫族也有机会孵化出优于亲眷双方的幼崽。
这个族群开始适应新的生存模式,当不断的迁徙转变为长久定居后,他们的生存本能开始控制虫群的数量,避免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过度的繁盛。
随着联盟的建立和劫掠者的绝迹,不再有雄虫被剪掉尾巴、送进孵化巢穴。
其它核心基因族群的自治星域的生存环境还需要进一步提升,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深夜时分,所有访客陆续道别。
瑟临和肖在结束定期汇报后,即将立刻返程。
恩与恩纳的休假还剩三天,在那之后他们将再度前往深空区域执行外勤。
克里曼的尾巴依旧没有恢复原状,冷漠而强壮的雌虫看起来像是喝了假酒,但是萨克帝难得嘴下留情没笑出声。对方踏出门去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等着还在同格拉贴贴的阔翅种。
最后起身的是克拉克。
亚瑟抱着利贝尔,亚成年虫崽的高度到格拉胸口,比以前重了许多,睡着时还紧紧地一手抓着自己的尾巴,一手揪着从客厅里薅来的小毯子。
“我们也该回去了。”
同萨克帝碰了碰尾巴,亚王虫又对格拉颔首。他从亚瑟的臂弯间接过利贝尔,动作轻盈平稳,没有惊醒睡梦中的虫崽。
“下次见,谢谢你们的邀请。”
蓝眼睛弯弯的,亚瑟笑着抱了一下格拉,然后牵住自己的伴侣。银灰色的翅翼舒展,挡去那些微凉的晚风。
他们慢慢地走入夜色中去。
格拉在门口静静地占了一会。
白山茶还放在院子里,他像是透过夜色、透过风和枝叶的声音,在倾听那些远去的脚步声。
一些细小的、近似于悲伤的情绪流入他的心间。
聚散是这宇宙间的常态,但人类总是不愿书写离别,因此最好的故事总是停留在相遇的那一刻。
他已然理解这样的情感。
结果在格拉最终转头的瞬间,发现原本靠着门站在那里的核心种不知何时收敛了笑意,做出一个单膝点地的姿势。
雄虫被吓一大跳,尾巴上的细鳞难得竖起来。
“怎、怎么了?”
他结结巴巴地问。
然后格拉就看见,他的伴侣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盒子。
好眼熟的场景,他好像在哪里看过。
离开卡姆兰太久的雄虫没有反应过来,还有些发懵,直到假装严肃的萨克帝最终还是没绷住笑出了声。
“我有些事情一直没做,我觉得应当补上。”
一本正经的核心种说,咳了一下调整情绪,然后揭开盖子。
那一瞬间,格拉的心脏剧烈跳动,记忆中的电影场景开始复苏,理解到对方在做什么的雄虫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跳得这么快,这么轻盈。
两枚金色的戒指被装在小盒子里。
它们看上去相当眼熟。
当萨克帝最初降落在Ja、打赢了第一场比赛时,卡塔给他们的那袋能源石里掺杂了一颗金色的矿石,有点像发晶,但比那更为艳丽坚固。
很长一段时间雄虫都将其宝贝地收藏在自己的秘密角落中,自卡姆兰回来,萨克帝曾经问他能不能拿去用,搞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的格拉虽然不舍得,但还是点了点头。
在很久之后,它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了他的身边。
也像是最初在他深陷不安时帮助过他的老年管理员,于这样的时刻送来了一份迟来的祝福。
金棕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萨克帝看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伴侣。
“很抱歉,我说得有点晚。”
那低沉的声音中含着笑:“我很爱你,罗克珊。”
“你是我这一生中最明亮的晨星,我希望能以伴侣的身份同你在一起,给小巢添很多很多的家具,做很多很多的装饰,在每一个夏日里与朋友们相聚,在每一个冬夜里相拥入睡。”
萨克帝轻轻拉过对方的手,那是他曾抚摸过太多次的手指,不会弄错戒指的尺寸。
“直到死亡带来新的旅程,直到我们与群星同眠。”
雄虫一把抱住自己的伴侣。
白色的翅翼紧紧合拢,细长的鳞尾同深黑的尾鞭缠绕在一处,仿佛同根而生、不会分开的植物。
“我愿意。”
轻声重复着,格拉低头亲吻对方的眼眸。
他在春日即将到来的时节,得到了一个带着笑意的承诺。这承诺将伴随他,直至生命的终点。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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