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找我?”曹苹问,“为什么不救我?”
萧恒忙去捉她衣袖,曹苹咕咚消失在黑暗,像沉进一口深潭。萧恒抓紧那块青色衣裙,竭力将人向上拖拽。
那青巾束在一人脖颈之上。
他要缢死对方般地拉人上来。
萧恒双臂颤抖,叫那人:“师父。”
曹青檀不理。
萧恒叫:“师父,我是道生。”
曹青檀说:“你是重光,害死我的影卫重光。”
他血淋淋的衣袍曳地而来,问:“你为什么没有找到我的女儿?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曹青檀突然往前栽倒,像临死前般罩在他身上,萧恒忙撑刀支住身体,突然感觉手中不对。
手中环首刀变作那把骨刀,电光一闪下,变成一根血肉模糊的腿骨。
曹青檀袍摆下空空无物。
萧恒扑通跪在地上,伸臂要抱他,手臂横过去的一瞬,面前身躯已变成一身潮州营服色。一双手垂在两膝,只余白骨森森。
萧恒抬头,是烂了半张脸的唐东游。
唐东游居高临下,冰冷道:“你这个欺世盗名的贼子。”
“你打着建安侯的旗号诓我们给你卖命,你害得我们好惨。齐贼生擒我,把我丢回去喂狼,你知道什么叫碎尸万段尸骨无存?我们都死了,为什么你没有死?”
唐东游说:“你不是建安侯,你永远比不上建安侯。重光,你是建安侯的一条狗。”
他浑身粘连残肉的骨骼从萧恒脸上拂过,咯吱咯吱,像一片风铃吹动。铃声过后一片衣裙曳地,女人半张脸伤疤可怖,浑身杖痕鲜血,死死捉住萧恒手臂,叫道:“阿弟、阿弟!”
她整个身体伏在地上,被人在后方提裙拖去。
萧恒死命拉她,却只闻一道衣袖裂断之声。
苏小云被拖入深渊时凄声叫他:“回去,快回去!不要做重光,不要做重光!”
萧恒爆发一声呕血般的嘶吼,垂首跪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不多时,一双素足在他面前停驻,慈悲得像睡莲。
他顺着那双脚,往上找到她整个身体完整完美的曲线,和那张低眉的脸。
这是唯一一个长着脚的人,她不像鬼魂更像神。她赤身裸体地站立,萧恒跪在她腿前,像是她刚分娩出的婴儿。
她轻声问:“你还饿吗?”
萧恒猛然抬头。
面前,神女跨入一只鼎沸巨釜,那张属于吴薰的脸上浮现笑容。紧接着,那张脸上的血肉被无数双手争夺撕碎、吞吃入腹。
“吃吧。”他下颌被强行掰开,一块血肉被塞入嘴里。
吴月曙边往他嘴里塞着妹妹的肉,边流泪道:“吃饱了,才能帮我守潮州。”
他说着说着血泪满面,和颈上伤口的鲜血一起濡湿官服。吴月曙说:“我知道你不是建安侯,我还是把潮州托付给你。重光,你辜负了我。”
他突然大力掐紧萧恒脖颈,幽幽叫道:“是你劫了官粮,是你饿死了他们!重光,你欺骗了我,你辜负了我,你饿死了他们!”
隆隆一道天雷作响,吴月曙身后,无数棺材自黑暗浮出,漫山遍野,足有九千。九千座棺材应雷颤动,战死的将士推棺而起,身后跟着他们目光阴森的父母妻儿。
整个潮州的数万百姓越逼越近,众口重复:“没有粮食了,没有粮食了……”
吃了他,有人喊。
所以所有人喊。
吃了他。
萧恒被吴月曙扼紧脖颈,心中没有绝望,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和。
什么重光是鬼萧恒是人。萧恒就是重光。重光做的事,就是萧恒做的孽。
他不是非死不可,但也不是非活不可。
他有罪。他认罪。
萧恒闭上眼睛。
突然。
一双手从人群冒出,死死去掰吴月曙掐在他颈上的手掌。
一双少女——女孩的手。
萧恒看向这双手的主人。
那是一张素昧平生的脸。
乍看有些阿霓的形状,五官却带着秦灼的影子。
还有一些地方,很像另一个人,极其熟悉,萧恒却想不起那人是谁。
她不管不顾地挡在萧恒身前,被众人推搡撕扯,素丝襦凌乱,双蟠髻欲坠。在萧恒茫然的惊讶里,她小脸憋红使劲去掰掐住萧恒的手,她那样望向萧恒,目中泪光盈盈。
女孩子像唤他什么,萧恒听不清。但听到声音的那一瞬,他像被坠下九天的一颗明月砸中心脏,腔子里突然生出一股热气,当即将她抱在怀里拼命撕开众人。
一瞬间,满地鬼魂烟消云散。
萧恒紧紧搂抱她,感觉她和自己十指交扣。依恋,亲昵,无比圣洁。
渐渐,交握的那双手产生变化,手掌变大,骨骼变硬,更像一个男人的手。两只手间也多了什么东西。
萧恒听见叮铃铃一响,发现自己挑断手筋、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破裂,流出一根血一样的红线,线的那头正系在对方手腕上。
红线之上,滑动三枚光明铜钱。
这时,怀中人抬头,从刚才的女孩子,有迹可循地变成秦灼的脸。
秦灼双手捧住他脸颊,额头相抵。
萧恒只觉脸颊一凉。
秦灼垂泪叫他:“重光。”
他轻声说:“你别怕啊。”
有如纶音破迷障。
天地之外,黑暗之外,断断续续的念信声和呼喊声传来。
有个很像梅道然的声音喝道:“你死了就是害死他,你舍得害死他吗!”
我如果死了,大梁各州再不会给他助力,朝廷会直接南下伙同秦善吃了他。
不行。萧恒浑身颤抖。
我必须活,我得活着回去,还有人在等我。
……
金针拔出百会穴的瞬间,萧恒身体一弹,一口鲜血喷在岑知简脸上。
岑知简全然忘记自己讲不了话,拍膝叫道:成了!
而萧恒只觉自己倒在一个人怀里,睁开眼,先是一团满月一样的光晕。光后,是梅道然泪痕遍布的脸。
他笑了笑,垂头,看见手中一团洁白织物,和腕上已然干涸的,红线一样的一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