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多夏的眼界没有上升到俯瞰万灵的广度,他脑海里全是与陈夫子的对话。他想要结束山地人牲血祭的习俗,他想要从人的数量与质量上追随无比伟大的帝国以弥补缺失的千年时光,而这一切都要从给去神权化以合理性入手。他问道:“您说曾经的人族挑衅过神明,他们是如何反抗神明的,那些反抗者的结局又是怎样?”
大祭司想起被神明诅咒的萧皇,逃亡凡间重回人族的仙子,还有打入弑神阵永失神格的少尊。她昂了昂头,说道:“论个体,挑衅神明的人族至今没摆脱惩罚。论整体,人族还是九州之主,而神域已经远遁了。”
曲多夏呼了口气,呢喃道:“所以说迎接新生的代价真的是生命本身?”
大祭司哈哈轻笑两声,扬起广袖扫过曲多夏稚嫩的脸庞,说道:“傻小子,说什么胡话了。什么叫迎接新生的代价是生命?如果要靠牺牲生命换取新生,那要新生干什么?延续旧生命不就成了?”
曲多夏看了眼山谷,又望向大祭司,沉默是无用的控诉。
大祭司哈哈笑的更爽朗,她的身体因这个笑而微微后倾,她指着山谷中的尸骸说道:“难道你认为是他们的死亡换取我新生吗?不,曲多夏,这都是我的本事。昔时神域将凡人、妖物无法安全利用的能量定义为魔气,让万灵避而远之,神域却肆意掠取。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个孩子根本承受不起地能之力,他被地能撕碎了,而我知道如何利用这些能量加持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还是我,跟过去的我在本质上没有区别,这样的我不算新生,你可以说我蜕变了。”大祭司暗地自嘲,汲取地能让肌体再度年轻的她也不叫蜕变,她不过是在延长承受惩罚的时间。
曲多夏沉默,沉默是无声的坚持。
大祭司伸手托起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她说道:“你看你,连我都不敢直视。你真的有勇气开启你所谓的大业吗?阿夏,跟着我修行吧,我把毕生本事都教给你。”
曲多夏摇摇头,坦诚道:“我不想这样,如果那些诡异颗粒是大地释放的能量,那么您为什么不能提前预知通知山民远离了?他们的死毫无意义,不是吗?”
大祭司甩开曲多夏,翻了个白眼,说道:“谁能提前预知?曾经神域为监控魔气在九州布置无数个堪舆点,实时监控地能数据。你这个黄口小儿张嘴就来,你知道当初神尊殿下监控此耗费了多少神力吗?”大祭司盯着曲多夏继续说道:“神尊殿下曾评价你们人族弱小却勇敢,无知但好学。要我说,你们人族最大的问题就是寿命短暂,你们俗语说五十不惑,可有多少人能活到五十岁。像虫一样的人生,什么都不懂,却狂妄至极。”
曲多夏沉默,沉默是无奈的认同。
大祭司最后问道:“你当真不愿成为我亲传弟子?你可知成为贡品的下场?”
少年曲多夏在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表现得异常冷静与慨然。他是吉番与曲多两个古老姓氏的后代,他在年幼时就表现出神通之力,在他选拔司神的占卜中出现了大祭司位的卦象,如果他这样的人成为人牲被肢解放血的话,会不会给那些麻木的山民以反思甚至是反抗神权的契机。他回答道:“尊敬的大祭司,请原谅我这个卑贱竖子,我自知我只是凡人,没有资格觊觎地母之能。”
大祭司闻言长叹一声,说道:“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认清自己无法比肩神明的话,是不是会更好过一些…”她失笑摇头,曾经的过往塑造了如今的自己,没有回头路。她站起身,对曲多夏说道:“你这个胆小到看尸骸谷都会腿打颤的小孩子居然有勇气选择死亡。果然我会喜欢你。阿夏,我收你这个弟子,你可以选你想知道的问我,想学的学,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叫我师父。”
曲多夏沉默了,沉默是难以置信的意料之外。
他站起身,直视大祭司说道:“为什么您要这样对我?”
大祭司郑重地回答他道:“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选择直视神明而非仰视神明,那么我一定不会做那么多让我后悔的事。”大祭司望着幽深的山谷,她为了进入神域比肩神明,背叛了她生养她的妖界、出卖了收留她的人间,在她快要魂飞魄散的时候逃遁至此。这些在她看来愚昧、无知、毫无利用价值的山民因为她懂得已然失传的刻画符号而尊她为大祭司。她从未守护过故土与故人,这一次她愿意尝试一下。
曲多夏:“那请师父您教教徒儿,该如何改变山民对祖神的奉养方式。”
大祭司思忖片刻后说道:“他们之所以不放弃血祭是因为血祭是凝聚人心的方式。什么样的土地,开什么样的花。如果你要他们改变奉养祖神的方式,就得塑造一位无需血祭奉养且能带领山民结束倒悬苦难迎来新生的神明。”
曲多夏在心底盘算,觉得好难,问世间哪有这样的神明!他又道:“为什么数千年前我们与中原人一样血祭奉神,他们已经经历过多种社会形态,而我们却还在原地踏步?也是因为野蛮的价值吗?难道我们不能从野蛮走向文明吗?”
大祭司抬袖掩口,曲多夏的问题让她回想到那群喊着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诸神列仙欺瞒三界,无底线、无节制攫取地星能量的过往,她笑声灿若银铃:“文明?!哈哈哈,我的小阿夏你太天真了。什么是文明,如果某个特定行为、语言或观念能代表文明。那么野蛮一定会披着文明的外衣,伪装成文明出现在你的面前,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张开血盆大口把你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阿夏,能让族群延续下去的社会模式和意识形态都属于文明,我们普斯罗火也很文明!可你要是想追随帝国的脚步,想让帝国的繁华富足惠及普斯罗火,就要让山民参与到帝国的历史进程中去。中原文明之所以璀璨是因为他们永远在积淀中蜕变,他们从不因过去的辉煌选择一成不变,他们的先祖创造过令人骄傲的历史,却从未让历史束缚后世腾飞的翅膀。”说罢,大祭司面露怅然之色,这些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太难。曾经的她若非一心想要攀上先祖在大荒时的高峰,若非她一心想要修炼出朱雀神格飞升神域,又何至于落到今下这般田地。太过辉煌的历史真的可以变成束缚后世的枷锁。她继续说道:“阿夏,你也不用着急,只要开放山地让帝国人进来自然会改变山民的生活。让山民和帝国人经商也好,旅职也好。人在交往中取长补短,春风雨露润物无声。如同一只虫想要蜕变成蝴蝶,总要吸取外界能量才能结茧化蝶。”
曲多夏再次陷入沉默,他是吉番家的长子,自然参与过山地土司们的聚会。保守的山地部族土司或头人从不掩饰对木勒府这种与帝国交好的外来户的偏见与敌意,他们非常不满木勒府花钱买人牲的行为。“我们有天父地母和众祖神的护佑,我们不缺吃不缺穿,我们不需要帝国的铁币和纸票子!花钱代替人牲算什么,算他们财大气粗吗?这种行为除了养肥司神团而外还侮辱了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