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去也上过私塾,但私塾里的夫子成日里文绉绉的让他们读书背书,摇头晃脑地让他们跟着读,却少有人把道理讲得如此明白。
嫡姐不是那种饱读诗书的夫子,但方才说的每个字,都莫名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蜜林近乎是本能的感觉到了羞惭。
他好似在此刻才意识到,过去自己做的那些是错的。
他就是嫡姐口中那种,在比自己弱小的女子面前逞威风的懦夫。
可是一个人要承认自己是错的,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蜜林暂且不具备这样的勇气,就本能的想要顶撞面前和他说出这番话的嫡姐,仿佛只要把对方反驳,就是成功维护了自己的志气。
“说得好听,你就是欺负我人小,我是外来的。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走,不承认我是蜜府的人!”
在书童找来之前,蜜林几乎是吼着喊出了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心里话。
蜜珠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油纸伞撑好,转身走了。
书童刚好赶来,看到了蜜珠从假山后绕出来,他差点吓出一身冷汗。
“…大、大小姐…”
昨日夜里大小姐和夫人从王府回来后,因着小少爷说错了话,惹来老爷的训斥,而后小少爷就冲回了房间,就连晚膳都没用,到了夜里更是早早就歇下了。他本以为这是少爷使性子,过去了就好了,却没料到,后半夜醒来房里不见了少爷踪影。
外头还下着雨呢,他又生怕被责罚,只能自己先闷着声慢慢找少爷。
没成想,找到后山假山这里,都看到灯笼的火光了,却见假山里走出来大小姐。
换成从前,书童是万万不会那么害怕蜜珠的,但经历过最近几次的事件,亲眼看到蜜珠教训自家少爷,又能让老爷都反过来听话。而往日里不管事的主母王氏,也从懦弱可欺的主母,变成了威严的性子。
书童如今是怕极了府里的规矩,生怕和先前在厨房干活儿的金氏一样,被抓住了做错事的尾巴逐出蜜府。
然而蜜珠却只是瞥他一眼,轻声道。
“回去煮一些姜汤,让小少爷喝下,别着凉了。你也一起,早些歇下。”
书童愣了一下,喏喏应是,但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大小姐非但没有责罚他,甚至还主动关心小少爷…还让他也早些歇息。
一时间就好像有人给他兜了底,让书童一下子宽慰许多。
说实话,给蜜府少爷当差,并不是多么轻松的活计。
少爷性情有些古怪,还容易生气着急,常常做出一些出人预料的事情,甚至数次顶撞府里的主母,弄得他们这些下人夹在中间,很是为难。
前些日子大小姐虽然惩治了小少爷,却也让对方暂时安分了一些,不再那么闹腾,就是从学堂溜走这些事都少了点,这也让书童觉得日子好过了点。
只不过今夜闹出来这么一遭,让书童心惊胆战,生怕找不到少爷出了事,那他就是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毕竟蜜老爷好不容易靠着过继,才得来了这么一个独苗苗儿子,若就真这么出点儿事,难保不发疯。
蜜珠和王氏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成功让府里的下人慢慢有了——大小姐和主母才是管后宅的印象。
如今蜜珠知道了深夜小少爷跑走的事情,就好像这事儿过了明路一般,书童不再那么忐忑了。
等蜜珠的身影离开后院了,书童转身进假山去寻自家少爷,却见他俯身去捡地上的灯笼。
书童忙凑过去帮忙,蜜林却将身子一避,把灯笼换了个手拿住。
“不用你。”
书童有些纳闷和稀罕,少爷竟还主动拿灯笼了?往常少爷最喜欢摆谱,让下人忙前忙后做点什么,好衬托出他作为主子的气派,怎的今夜对这么个小灯笼那么重视。
“咱回吧少爷?”书童小心翼翼发问。
“你方才见到谁了?”蜜林不答反问。
书童犹豫了片刻,才道:“大小姐。”
天知道他见着大小姐的时候,心里有多慌。但大小姐非但没责怪他,还成了主心骨关怀他和少爷,这登时,心里的滋味儿就不一样了。
“她说什么了?”蜜林盯着自己的书童,眼睛像是一头狼崽子一样,眼里发出的光都是防备又警惕的。
原本被他捡起来的灯笼,一头把手被他捏在手里,紧紧攥着,像是随时要用力把它折断一般。
书童没察觉到少爷的紧绷情绪,只一边护着对方从假山里出来,把手里捧着的蓑衣,往蜜林身上套,一边道。
“大小姐让我给你煮点姜汤,回去就喝下了,早些歇息。”
这话听到耳里,蜜林神情一松,随即几乎是半信半疑地瞅着书童。
“她真的说了这些?”
书童有些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
“是啊,我看大小姐应是专程出来寻少爷的。”
蜜林哼了一声:“她寻我?怕是猫哭耗子…”
但到底,这后半句话没有像往常那样说出来。
他往日里对女子的那种尖酸刻薄言辞,在听了蜜珠那番“拿女子逞威风的懦夫”的话后,一时间变得滞涩了,不再能这么轻而易举说出来。
当一个人站在你面前,几乎是指着脸对你说,你做的是错的,而什么样是对的时,语气如此犀利,也不由得令人忍不住去回忆那些话里的真实意义。
——难道我曾经的所作所为,真的是懦夫之举,如此不堪吗?
人有了思考之后,再做一些过去常做的事时,就有了分辨力,不再那么理所当然。
“尚通,你说,我平日里为人怎么样?”
穿上蓑衣后,蜜林依然捏着灯笼,不愿意将它交给书童。
叫尚通的书童听了少爷的问话,心里暗暗纳闷,但脸上却堆出笑容道。
“少爷自然是聪慧的,天生就比我们要厉害。”
往常听了这些马屁话,会露出自得之色的蜜林,这次却气急败坏道。
“说真话!”
尚通见自家少爷发了火,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少爷…这…”
他生怕又说错什么,一时间只感觉自己笨嘴拙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蜜林一见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心中愈发确定,平日里书童对自己说的那些好话,也不过是屈服于他作为蜜府少爷的身份,才说出的违心之言罢了。
“别说了!”
蜜林将灯笼挑起,拿在手里往雨中走去,然而走了几步,却还是下意识将灯笼往蓑衣下收。
蜜府的所有人对他,几乎都扯着一张不真实的笑脸,好像他看不出来他们背地里对自己的成见与防备一般。
他能感觉出所有人的虚假,却无法戳穿这些假象。于是那些一次次的挑衅与闯祸,都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期盼能通过这种方式,逼出旁人真实的情绪。
然而所有人中,只有嫡姐是真实的。
在今夜,他听到了那样一番醍醐灌顶的话,效果石破天惊。
原来他那样上蹿下跳,在旁人眼中无异于台柱子上唱戏的旦角。
今夜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
小少爷蜜林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