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惊鸿瞥他一眼,唐钰嘿嘿笑了两声。
李堂风在小凳上背对着二人静坐无声,眼神空无波澜。
身后赵惊鸿对唐钰嘱咐道:“你厨艺好,闲时做了吃的,给谨言多备一份。他太瘦了,要多补一补,有什么需要用的,找你白蓉师姐去领。”
“知道了师尊”,唐钰笑笑:“如今,我也有小师弟了,我必将他养的白白胖胖。”
因这一句话,往后的日子里,李堂风烦不胜烦。
镜台没什么大的变化,天水相连,景色怡人。除了整日散也散不去的药味,白天的日子还算规律。
唐钰练剑,炸水,温岐黄时不时出来文斗一番。李堂风住在这里的第二个月,偏殿的尖顶被唐钰掌控不稳的法器削掉了三回。一日擦过石路旁形单影只的梅花树,抖落一地梅花,唐钰急的上蹿下跳,终于消停了不少。
他的法器很多,赵惊鸿原先就这一个弟子,这么多年机缘相得的好东西全塞给了他。
这人性子活络,在淮武行事好不拘束,惹了事往镜台一躲,气的百花庭姓贺的老头找到了赵惊鸿面前。以三倍的灵石换了一株二品通络草。
“亏了亏了,那伯伯好生奸诈。”
“不得无礼”,赵惊鸿轻飘飘一句提醒,唐钰兀的蹲下伏在他膝上,“早知如此,我去买来得了。”
赵惊鸿放下书,“百花庭的药,有些是卖去山下的。这通络草不贵重,只是你偷摸在那里白拿了多少草药,你当贺伯不知?”
“平时你拿的东西,我会私下送去灵石补偿。”
“只是你到底有些放肆了,镜台这般没有规矩,他日拿了不该拿的,闯了祸。看在镜台的面子上,贺伯可能不会计较。难道我也跟着不计较?”
“如此百花庭的人为难,宗主也为难,我也为难”。
“贺伯是你长辈,轻纵了你多少次,奸诈之词脱口就说,怎能如此无礼。”
唐钰听了训,一时愧疚起来,“徒儿错了,明日就去贺伯那里道歉,徒儿的月例灵石也拿去赔礼。”
赵惊鸿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抬头看旁边出神的孩子:“谨言,过来。”
李堂风愣了愣神,烛火照的赵惊鸿面孔柔软宽和,记忆里那个薄情寡淡的影子突然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他上前,赵惊鸿轻轻用手蹭一蹭他的脸。一手将他揽在怀里,一手轻拍唐钰的脊背:“我知你数次偷取药草,不为自己,皆是做了补食给谨言。此心难得,为师知你体恤幼弟,此心可得褒奖”。
唐钰眼泪唰的下来了。
“只是不问自取是为偷,你行为不当,往后可万万不能再犯。”
唐钰又愧又羞:“弟子知晓了,弟子错了,明日就去贺伯跟前认错。”
赵惊鸿抹去他的眼泪:“认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知错便改,日后方走的长久。明日师尊备些礼,你一同带去。”
唐钰眼泪糊脸,胡乱点点头,赵惊鸿又好声好气的哄了他一会,让两人去休息了。
夜深,水中月清亮。
回了偏殿,李堂风静悄悄坐在床边,望着室内漆黑一片,一动也不动。
他许久许久不见赵惊鸿,自觉噩梦早已烟消云散,他独自一人走过漫长漆黑的道路,不必依赖任何人。
山洞的禁制已经散去,阳光铺撒,他走出囚笼,没有什么再能够伤害他。
再次见赵惊鸿,他心如止水,毫无波动。
风掠过屋檐,风铃脆声响动,透过半开的窗架,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赵惊鸿打开门扶着门边慢慢走了出来。
不必要的心软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裹挟的茧衣,剥除这份茧衣,他视此为成长,毕竟人不可能永远都是缺乏自我,追求虚无缥缈爱意的小孩。
物是人非,谁都变了模样。
取了倚在墙边的细条长杆,廊道下的那处影子小心挑起风铃的挂钩,一个个取下。红墙立影,促生出别样的平淡安然。
镜台不是周山海,这百年时光,与他挣扎在险象环生的泥潭里不同,赵惊鸿安稳度日,这舒适宁静的日子里,无人提及前世之事。
有些失望。
他没能成为他的梦魇。
午夜梦回,只有一个人总在火上煎熬。
他不后悔,也不想回头,只是忽而想起伏在赵惊鸿膝上委屈的唐钰,一时妒忌若跗骨之毒,密密麻麻攀爬入骨,啃灼吞蚀着心脏。
窗前斜立半人高的铜镜映出一个矮小的影子。他突然忆起一件往事。
当年昆象年死后,他初登周山海魔尊之位,内部权力倾轧,外部宗门与各国联合绞杀,魔族元气大伤。
十大掌事多年来盘根错枝,各有异心,盯着他这个外来者,若毒蛇盘卷,随时撕扯攀咬着他的血肉。
当时情况危急,谨慎如佰柯,也以失了一条手臂的代价,被他调离周山海予以保全。季埏海派驻雁江,守着魔族最后的防线。
他自顾不暇,身边亲信全无。魔尊的墨驭王座冰冷寒骨,他坐在上面,骨头也逐渐变得冰凉。群魔环伺在侧,他只要稍露疲色,便能被一拥而上啃食殆尽。
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几夜无眠,他精神紧绷,终于在那一天破了防线。
空荡的大殿里,他骨骼错位,压抑的叫喊卡在喉间。外面有守卫,他一旦松懈便会命丧。
窗户对外大开,底下的瀑布声冲撞进脑海,窗框框住了月亮,月影投射而下,趁着月光,他瞧见身侧镜子里孤单的影子披着巨大厚重的外袍,即将把他压垮。
那一刻他突然泄气,泪水决堤涌出眼眶。
他真的!好累啊!
他披着宽大的里衣,不管不顾地冲出正殿,越过层层殿门禁制,跑出周山海,越过戚合山,在淮武的镜台看到了赵惊鸿。
他就躺在那里,静悄悄地睡着了。书册卡在摇椅的手柄上,被风吹地翻了一页又一页。
他走上前,牵住他的袖子,无声地流了许久的泪。
那晚月光极亮,回去的路上,一种满足充沛、磅礴向生的勇气从心底迸发,好像终于有什么能推动他回到周山海那处泥潭里挣扎。
周山海与淮武层层防卫,无一人发现他,好像这一晚老天都在帮他。
冷风顺着领口掠去了身上的温度,朦胧间从地上爬起来,衣袍罩在头顶像猛兽包裹着他,他望着漫天繁星,才发觉老天并没有帮过他什么。
隐秘泄露了创伤,这黄粱一梦好似剜走了他的心脏。几个时辰后,他的身体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时隔许久,他有时会突然庆幸那晚赵惊鸿能够入梦。
他当时,已许久没有梦到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