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也是在这么一个阶梯教室,孙琬祎看着他们关掉了投影、电脑,夕阳落幕,与荧屏上的投影一起变暗,映在她瞳孔里的幽蓝光随着电脑黑屏而一起消失。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自私了。
但是她下意识在抗拒踏出那一步。
高三时候晚上有三节晚自习,下了晚自习已经是十点,从教学楼出来后,月明星稀。她们学校建在机场附近,地处荒凉,空气里弥漫着周围农户烧秸秆的烟味。
一条路上下课的学生很多,但基本没人说话,每个人都缩进自己的世界自我疗愈。
她孤独地走在安静的路上,上方天空是红眼航班飞过上方的嗡隆声。她望着天空想象着那些在她上方几百米的人群。想着自己将来会不会也需要夜晚出行,满世界飞来飞去。
那个时候她会幻想自己的未来,想象做过的这些卷子能帮她将来找到一份好工作,能成为职场强人,叱咤风云,什么都能摆平,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但事实上,她前十八年人生一直都是个普通人,成绩中上,家境普通,性格平稳,不出格,也不出众,放在人群中,毫无记忆点。
做视频让她第一次得到了关注,感受到了成就感,感觉到在这个世上,她能够不循规蹈矩,能够做一点不一样的事。能在和母亲赌气时有底气说出那句“我就是有人喜欢,有很多人喜欢”。
有人会和她一起疯,一起耍,有人会点评她赞美她,有人会耐心寻找她在视频里埋藏的彩蛋,茫茫世界中有那么多人能和她们思想共鸣。
她喜欢现在的氛围,不想改变。
他们没有盈利,他们是学生,可以拙劣,可以粗糙,观众会对他们宽容。
但商业化要求的是专业、性价比、效率效益,那就要去对标那些专业运营团队了。多少人被裹挟而失去本心,每天困在ddl中疲于奔命,再无创作灵气,又有多少初创团队们因创作分歧和效益分配不均而反目成仇。
台上,唐哲已经推荐完几个广告商选项。
他说:“这只是我个人认为的,能解决资金不足的办法,但不是唯一。如果不同意,也没关系。”
孙琬祎缩了缩脖子,她心里打鼓,“同意”两个词几乎都到嘴边了,但还是说不出口。
她第一次有点生唐哲的气,她又没说永远为爱发电,但就不能再等等,给她点时间做心理准备吗?
教室后面传来一阵不小的争论,孙琬祎回头,是四个老外家长吵起来了。
他们一直都用中文对话,全靠阿廖沙和克里斯分头给父母翻译。
听到要引入品牌广告,阿廖沙爸爸腰杆一下子就挺直了。终于到了他擅长的领域,他可以发挥权威性了。
于是唐哲在上面介绍,他就在底下大谈特谈自己和某某品牌的大区总监共进晚餐的经历。
还出谋划策,教他们怎么了解品牌调性,指挥他们找律师去谈长期合作,如何看合同,完成kpi……
总而言之,除了爹味以外,没有一点实用信息。
阿廖沙听了尴尬,想让他爸爸闭嘴。
但不慎引火上身,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他爸就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个糟心儿子。开始集中火力,骂他当年一意孤行不去法律学院。
仿佛他要是早听父母意见,如今就能站出来,成为团队领袖,领导没见过世面的东亚土学生和美国傻大个开启商业宏图一样。
克里斯爸爸坐在旁边,发出一声响亮的鼻音。
阿廖沙爸爸敏锐察觉到对方的不屑,转过身来,冷肃威严的眼睛瞪着他。
“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克里斯爸爸摊开手,“只是觉得,某些人或许需要学学英语。”
打从一见面起,阿廖沙爸爸就坚持只讲俄语。四个家长里面只有克里斯爸爸不会俄语,所以他很恼火,觉得阿廖沙爸爸是在针对他。
克里斯爸爸和阿廖沙爸爸其实算同名,一个叫做安德鲁,一个叫做安德烈,属于同一个名字的不同变体。
安德鲁出身于漂亮国铁锈州,年轻时候在农场度过。尽管后来搬到了其他州,但从小的那种保守传统的环境让他本能地排斥眼前这个东斯拉夫男人。
何况阿廖沙爸爸西装革履,拿着公文包,说话拿腔作调。像极了他所厌恶的那些华尔街精英,把家人安置在西海岸的庄园或者纽约的高级公寓里,自己则在全球飞来飞去,每天不重样地换着领带夹和袖扣,端着酒杯出席各种社交活动。
而安德烈也不待见面前的美国佬。这家伙穿着宽松的快消衣t恤,大号牛仔裤,身材高大,体型略胖,面色发红,有着典型的出身于美国乡下农场的气质。
这些人性子耿直,不圆滑,不装样,他不擅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更过分的是,他一开始出于某些民族骄傲,用俄语跟克里斯爸爸自我介绍。他学历高,说话比较有文采,喜欢用长难句,并引用些文学大师的金句,这些东西只有用俄语来表达才原汁原味。
然而克里斯爸爸完全没有领会他的“巧思”,美国佬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让他们以为,外国人不说英语一定是因为不会。他甚至还鼓励安德烈业余时间多学英语,说对今后职场发展更有好处,险些把阿廖沙爸爸鼻子气歪。
因此两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