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敬翎知道这次出征事有蹊跷,西疆琼山数千年安然太平,那些族人不可能无中生有,他本就不打算动武。
刘夕知道顾敬翎心思缜密,这样的小打小闹骗不过他,还需做些什么。他在营中四处闲逛,想到了左禄,他知道他有个孩子,与顾言一样,自幼丧母,养在军中。
那孩子生的黑瘦,却身形矫健,看向他时毫不畏惧,他上前询问过:“你是谁?”
那孩子居然说:”我是顾言。”
于是他找到了左禄,“左校尉可有统领军队的想法?”
左禄不知他在发什么疯,擦拭着手里的钢刀,并不看他,“大王手里没有军队,要我如何统领?”言罢轻笑,带着些许嘲讽。
刘夕乃先帝亲生的弟弟,却排行最小,故而争皇位,分兵马,总也轮不到他,等他成年,各方势力都已经斗了一遍又一遍,他除了些钱财,一无所有。
心中不平,愤慨,不争上一争怎能服输,此时连一个大军校尉都敢取笑他,那更要下狠心才行。
以左柯相要挟,此时骨肉之情,最为致命,他怎会不知左柯躲在角落里偷看小侯爷的神情,小小的少年是想成为那个人的。
冲昏他头脑的不是权力,不是钱财,是对左柯的爱怜,他点头应下了刘夕的收买,一连饮下四五碗酒,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夜。
等到天光渐启,他便去了顾敬翎的帐中,“侯爷,斥候回报灵仪族长有意和谈,在琼山林中相候。”
顾敬翎还未来得及穿上麒麟甲胄便听到了这好消息,他又怎会怀疑左禄这个从来对他听命顺从的副手呢?
左禄带着顾敬翎延着刘夕告诉他的路线步入了灵仪族人的圈套中,可他是忠良,在他心里,他是忠良才对。
他停下了脚步,低着头,握起的拳头来,骨节咔咔作响,“侯爷,属下……”话未说完,毒瘴升起,铁鞭银钩落在了顾敬翎身上,一番拖拽,将他拽入深谷,毒瘴入了肺腑,人便会四肢无力,顾敬翎无从反抗,而后山谷中传出一声惨叫,左禄跪在了枝叶满布地上,万足蜈蚣从他身边经过,却未伤他丝毫。
顾敬翎去而不返,翌阳军皆觉不妥,苦等了数日,没有音讯,搜寻亦无果,只能回报朝廷。
刘夕发觉左禄没有回营,暗觉不妙,去询问,族人皆说没有见过,许是迷失山野,成了兽餐,“这山林,外人涉足,皆是凶险之境,大王亦要当心啊。”
这可不行,左禄不回,翌阳军是无法直接给一个闲散亲王的,左柯不能服众,顾言不好诓骗,他想到了另一条出路。
“如今翌阳军群龙无首,长老、族长,危机已解,不必在于他们计较,他们没了统领,成不了事了。”
愤懑的族人哪里能就此消气,大俞朝廷昏庸无能,纵容官兵作乱,还发兵欺压琼山,必要给大俞一个教训。
琼山召集了两万余人,一哄而上,踏着隆隆步伐奔向翌阳军驻扎在越州西郊边界的大营。
没有统领,遇袭可杀,森冷的兵器毫不留情地没入琼山族人的血肉,养蛊练毒的山民纵使身型高大也去扛不过日日受训,铁甲傍身的军士兵刃相加,不消半个时辰,翌阳军大营遍地殷红,血腥味儿绵延数里,倒了一地的布衣山民。
刘夕算着时候,觉得差不多了,骑了匹马奔入大营,“都给我住手!住手!”
翌阳军眼见亲王前来,以为有什么新的军令,锋刃停在了山民的皮肉边上,“再动再杀!”
几个灵仪族人趁机将斧子劈向了眼前军士,那军士往后躲开,身旁数杆银枪瞬间刺穿了他们的心膛,于是,终于无人再敢上前。
“山人鲁莽,各位放他们一条生路,本王愿为他们做保,不再惊扰朝廷。”刘夕下马来,拱手四下拜礼。
翌阳军见他是亲王,不好继续打杀,一声声“滚”响彻了大营,看着刘夕带着剩余的几千活人离开。
*
刘夕起兵的消息迅速传回了宫中,且他打着忠君护主的旗号,一时间朝野上下皆觉得他像个笑话。
顾言好好的在京城里,刘宜安然无恙,百官派人探查,越州没有异常,全城抗敌,刘夕想求的响应,石沉大海。
前线还未送来消息,顾言与刘宜便只有等着,闲暇之余,便带着晚宁看看宅子,晚宁如今是郡主,出入随心,衣食皆按郡主仪制,无人敢怠慢她,又是可以任性的大小姐了。
顾言带着她看看侯府新修的院子,还带了个匠师,哪里要加什么,皆让匠师记下。
晚宁爱灯彩,喜蝴蝶,池子里养的花,她也爱看,稀奇的是她说亭子里要围一圈兵器架子,要摆一圈的兵器,斧钺钩叉皆不可少。
顾言从未想过这个跟着他跑的小女孩儿能长成一副带着匪气的模样,“你要那么多兵器干什么?”
晚宁听了停止脚步,回头看他时一脸神秘,“镇邪。”
顾言被她逗得笑出声来,“什么邪?”
晚宁把他拉近自己,一副认真交代的模样,也不管匠师跟在一边尴不尴尬,“我跟你说,我俩这事儿吧,确实邪门,我就怕还有什么灾厄,你看这也太顺当了些。”
这女孩儿是吃了大亏的人,便总是警惕着眼前的大幸,总想着从各方各面早做防范,她的活命之道是一点儿也不肯放下。
当年臧黎他们忌惮的便是顾家和裘家结亲,偏偏她就是阴差阳错招惹上了顾言,顾言亦心神向往赖上了她,这也是够邪门儿的。
“好,都依你,只是摆在这吓着客人怎么办呢?”顾言看了看大门,又看了看这亭子的位置。
他特意给晚宁挖了个池子,在里头养了各种花色的锦鲤,种下的白莲要入夏才开,秋日里池子旁侧的广寒仙可供她玩赏,摘下来做糕烹茶亦可随她。
那流水绕过亭子往后院去,后院亦有几方小池,错落在不同的院落里,鱼儿在府宅中自由游走,流水在侯府背后钻入地下,接通了义临渠。
一汪活水,经滤网流入,从隔板流出,下人们简单清理,便不会常年日久了发起臭来。
与十三年前相比,如今侯府是有了些曲水流觞的意境。树木花草皆是顾言精挑细选而来,院落之间皆换成了冰梅八角月亮门,隔墙的花窗对景都是细细比量而来,透过窗棂,枝桠花草与园景相呼应,如一幅幅画卷挂在园中,回廊内墙皆取云纹漏窗,那是广陵侯府的图腾,镇守府宅各处。
屋宇本就雕梁画栋,重新添了些漆彩,晚宁踩塌的地方修葺了一下,换了一层琉璃瓦,也算焕然一新。
可兵器往这一摆,便有些像是翌阳军大营扎在园林中,顾言倒是无所谓的,他只怕晚宁日后被人说道,觉得尴尬。
晚宁却听了一愣,不解,怎么?本小姐的家还要考虑外人去?
“这是我家,我想怎么摆就怎么摆,不爱来就别来,凭什么迁就外人?他害怕那是他无用,我都不害怕。”
顾言听了也觉得有理,总归来的都是些套近乎的,真亲近的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周不周到。
“夫人说的对。”他逗着晚宁变本加厉起来,“那旁边的那棵御花园里挖来的银杏你说绕一圈银枪会不会更辟邪?”
“银子本就辟邪,加上吧,就那儿、那儿、那儿。”晚宁当真了。
顾言看她认真回答着,指节扶着额头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夫人,你就不觉得那贼进家门都不需要带家伙了吗?”
晚宁正在思量哪里再放些,听了这话整个人都停住了,她转向顾言委屈起来,“那你说怎么办嘛…”
顾言扳过她瘦薄的肩头,把她面向自己,扶正站好,“阿宁,你知道明泉最大的邪是什么吗?”
“是什么?”
顾言竖起手指,指着自己的鼻梁,“我。”
晚宁想不通,思路堵在了眉间,“为何?”顾言对她来说可是最好玩的人,他无端不见了,晚宁可是伤心了许久,连日光都觉得不亮了。
“你想想,谁家没被我折腾过?”
晚宁心思一转,倒吸一口凉气,顾言小时候确实四处惹祸,她不认识他时,他便已名满京城。
后来她捡到了他,哭着喊着不让顾敬翎带走他,他便在她家养了好些日子,而后便日日找她玩,给她带好玩儿的,可麻烦却也没少惹。
那些日子里,街上的铺子他也都带着她搜刮,根本不管那原本是要去给谁的货,扔了钱就拿走。小侯爷要拿,又给了钱,京城里谁也不敢说不,不然不就成闹事了吗?
“人各有命,报应不爽,阿宁莫要忧心,有我这邪物镇着,没有什么坏东西敢再杀到你面前来。”见晚宁看着他不说话,他又自己补充起来,听着就如想了许多年想通的道理。
而后他又笑起来,“人人都尽可能的躲着我,就你,说要养着我。”
“我养的小物可多了,好看的喜欢的,我都养,家里的婢女,也是我自己选的。”晚宁不顺着他的话走,不高兴的事情,就不要再提,“这样想来,我招来的邪还不错,是我自己喜欢的,多少小姐蒙上脸,抬上轿,嫁给了不喜欢的……‘良人’。”
“那我不是良人?”顾言听着这话感觉有些不对味儿。
晚宁却伸手环过他的腰身,抱住了他,“不是,你是我的心上人。”
顾言回头看了一眼把头低得快埋入泥里的匠师,转向晚宁时一脸憋不住笑的模样,“有点儿土,但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