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匀寻了个客栈住下,便不问他们去处了,只等着顾言安排。
晚宁带着顾言去了自己贴着封条的家,走到家门口时,见着那四十五攒钉的大门贴着个白底黑字红印的叉,有些伤心不受控制的涌上心头,眉头皱起,顾言就发现了,将她转向自己,不许她再看那大门。
“你要是来这里哭给我看的,我便不去了。”
晚宁摇了摇头,“我们从后面进去,像你当年来我家时一样。”
晚宁拉着他绕过了正门,拐进了偏门巷子里。
她一下便翻到了墙檐上,回头看见顾言正站着下面瞧她,只是笑着瞧着,人却站着不动。
“你上来啊,看我做什么?”晚宁见他怪怪的,有些不自在,自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想知道哪里不对。
“我记得我走的时候,阿宁还要踩着我上去。”
顾言轻轻一跃,踩在已经生草的瓦片上,左右瞧瞧,把草一拔,坐了下来,十几年前便总坐在这里。
“你要是还愿意让我踩,我也可以踩一踩。”
晚宁晃了晃脚,跳进了院子里,那是她从小住着的地方,她转身便退着走,没留意院子里已经七零八落,四处都是搜查过后乱扔的杂物。
顾言眼看着她就要绊到身后不知哪来的石头上,跃下墙头,眨眼便到了她跟前,将她拉了回来。
“你还是踩着我更安全。”
晚宁扶着他站稳,回头一看,才发现脚边竟有一块原该在池子里的石头。
她抬眼望去,才发现院子里到处都是杂物,厨房里簸箕竹篮不知为何丢到了花丛里,她的秋千断了一边绳子,斜斜倒在了地上,府兵的军棍倚着堆叠的山石杵在泥里,旁边竟还丢着一堆婢女的衣裳。
不愿多想,她拉着顾言进了自己的屋子,落地花罩与后边的纱帐帘子皆结满了蛛网,顾言给她拨开,缠在手上,甩到一边。
晚宁却把他抓过来,拍拍干净,“不要碰,我在山里的猎户家要吃的时,猎户说有些八脚螅是有毒的,当心咬着你。”
顾言任她拍着,乖顺的很,“嗯,那我下次便小心些。”他瞧着她认真地样子,便舍不得如何驳她。
晚宁给他清理干净,自己小心翼翼地走近里间,走到床榻后边,那里还有一个填漆戗金的顶箱立柜。
她走过去一瞧,眼前一亮,伸手去扯那床榻和立柜之间的缝隙里的东西。
“你要拿什么?”顾言怕她伤着,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往外拿,“我来,你缩手。”
晚宁松开手,退到一边,顾言走到她原来的位置上,看见那六寸宽的缝隙深处竟有个匣子,刚刚好地塞在里面,旁侧是床榻的帐子,不仔细找便是遮住的。
“那是什么?”顾言亦好奇地望向她。
“你先弄出来。”晚宁眨着眼睛,满脸写着“你猜”。
顾言侧着身子,伸手摸到了匣子的把手,连着灰尘握在手里,用力一拉,那匣子蹭着地面发出吭吭地响声。
他一边拉一边往后退,一个嵌百宝的大匣子渐渐脱离了那个缝隙。
旁边的立柜似是忽然少了个支点,摇晃了一下,往一旁倾了下去,晚宁赶紧拉开了顾言,把他推到了身后,顾言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往后退了几步。
两人搂在一块儿,看着那柜子斜斜倒下又往前翻,柜门贴着地面,砸了个轰响,眼前一阵尘土弥漫。
灰尘扬了满屋,顾言一只手把她按在怀里,一只手挡着自己的脸,“阿宁藏的什么宝贝,塞在里边儿多久了?”
“你走那年我悄悄弄的。”晚宁从顾言心口抬起头来,见灰尘渐渐落下了,转身走到那个匣子边上。
她抠了一下盖子上的铜锁,那盖子便弹开了一条缝隙,打开之后,里面是细细叠好的十二个天灯。
她一个个抽了出来,一个个给他打开。
“顾言平安顺遂”、“顾言喜乐安康”、“顾言岁岁欢愉”、“顾言安乐欢喜”………
“你记不记得你最后一次在京城过生辰,我们做了个天灯,结果把宴席给烧了?”
*
康平三年八月廿一
广陵侯府清简无华的前庭院落里,沿着挂灯的花石子路,蜿蜿蜒蜒摆了十余桌宴席,银盘内,蔬玉翠,蒲肉红,桌面上,晶盏盛玉露,翠玉托珍馐,一旁有团团光华坠于数株秋枫上,映照着枝间红绸,此时的喧闹声似可年年依旧。
每年今日,满京官员商贾皆来恭贺,小侯爷的生辰,向来热闹,是不可多得的套近乎的机会。
顾言一如既往地打着瞌睡,躲到自己的院子里。
晚宁随着柳心兰带着贺礼也来凑热闹,柳心兰送了礼,便催晚宁去找顾言玩儿,自己与众宾客寒暄闲聊,吃着席面。
晚宁熟悉得很,穿过月亮门,跑到顾言那里,推了门便进屋,扯着嗓子喊他。
“猴子!你在干什么?”
顾言原本躲着懒,想晚点再出去应付那些大人,听见晚宁来了,一下高兴起来。
“阿宁!我在这!”
他躲在树丛里坐着,免得被人发现了要催着出去应酬。
“你在那里做什么?”晚宁听见声音在外边,转身走出屋子,看见顾言从树丛后面爬到院子里堆叠的石头上坐着。
“都是来找我父亲的,无趣的很,我便躲起来了。”
晚宁听他说觉得无趣,憋出个主意来,“我们做一盏天灯吧,我看话本里说,天灯许愿最灵验了。”
“好啊,那我去找东西。”有玩儿的,顾言便高兴。从石头上跳下来,跑进屋里,转到门角里翻出了个竹筐,又在自己书桌上扯了一张佐伯纸,左右没有浆糊,他一想,拿着东西跑到院子里,放在晚宁面前,“我去找点饭来。”
也没管晚宁疑惑,他转身便跑到了厨房里,勺了一团米饭,装在碗里,一只手端着,又跑了回来。
“没有浆糊,这个也粘人,应该可以。”
晚宁不懂,全信他的,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灯下,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七手八脚就把竹筐拆了。
顾言把竹条一根根拔了出来,围成了灯框,用那米饭糊上了纸,又进屋找了根蜡烛。
他把蜡烛放在了竹条绑出来的底盘上,带着火放进去的。
那灯确实飞了起来,两个小孩儿高兴地许了个愿,看着灯飞出了院子。
一阵风吹来,那灯在天上晃了晃,饭糊的竹条和纸罩分了半边的家,歪歪斜斜地晃着落了下去,正好砸在了前面的宴席里。
一团火从天而降,点着了大红的桌布,吃着席的客人惊得打翻了酒,那火霎时烧得轰轰烈烈,连着燎了几桌,一时间,火光烧得比宴席热闹。
顾敬翎喊了府兵赶紧去取了水来,一桶桶浇在席面上,浇熄了火,也浇熄了热闹。
多数宾客不敢多留,想着主人家尴尬的时候还是先离开为妙,纷纷拜谢侯爷款待,姗姗离开。
顾敬翎走近看那团火,一想便知是怎么回事,吩咐宴白把顾言叫出来。
宴白一路小跑,回到顾言屋里时,看见了晚宁,他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少主,侯爷让您过去。”
两人本在商量着怎么收场,还在争着这过错谁来扛,宴白一来,顾言便顺势应下,起身往外走。
晚宁赶紧跟着,就怕他自己认了错。
顾言走到前院,看见满院狼藉,数桌席面烧得焦黑,看那样子应是险些燎了树,暗自惊叹了一番,走到顾敬翎面前,撩开衣袍便干干脆脆跪了下来,“父亲,灯是我做的,没做好,我认罚。”
晚宁从后面墙角冲了出来,咚地一声跪在顾言旁边,“侯爷,主意是我出的,罚我才对。”
柳心兰走过来,看着这俩孩子又气又好笑,转身对顾敬翎施了个礼,“宁儿顽劣,但凭侯爷处置。”说完便转身往门外走,留下了晚宁。
顾敬翎也没辙,自己的儿子,总不能真打折了腿丢出去,又见晚宁护着他,手一挥,背过身去,“你俩去祠堂里跪着,反省反省,天亮再出来。”
习惯家法伺候的顾言见这次没被揍,意外之喜,他应了声是,拉起晚宁去了祠堂。
晚宁从未跪过祠堂,不知道如何跪,夜里困了自己便缩在垫子上睡了过去。
顾言把衣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自己穿着里衣跪了一夜。
*
“阿宁,兴许我这些年都没死便是你的愿望在作祟。”顾言看着一盏盏灯,看着那上面的字迹从七歪八扭逐渐变得娟秀灵气,嘴里说着诡异的话。
晚宁听着觉得奇怪,“什么叫作祟?”
顾言笑了,把那些灯轻轻放回匣子里,双手环过她的肩头,一只手轻轻穿进了她披散的头发,轻轻吻着她,忽然有些怕此时是个梦境。
“你可喜欢?”晚宁顺势抱着他,在他沉迷之前,退开了些许,眨着眼睛看他,认真问着。
“喜欢。”十三年前他便喜欢,“阿宁跪过我家祠堂,早就是我的妻了。”
晚宁没吭声,却不否认。幼时不懂,如今想来,母亲留下她,亦是默认将她许配于他,他家的家法,她亦吃得。
两人收好匣子,放在了一边,顾言牵着她往外走,翻上院墙,晚宁回头瞧着这数月而成的荒芜,不自觉的悲伤开始出现,她决定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比如看看夫君。
“你上次许的是什么愿望?”
“等阿宁长大,娶阿宁回家。”
“太邪门了吧。”晚宁脱口而出,从墙檐上跃到外面。
顾言却同意起来,“所以我说作祟嘛,那你许的什么愿?”
“顾言长命百岁。”十岁的女孩儿,希望她的少年郎长命百岁。
顾言满意得很,跃下院墙,牵着她往北城门的方向走,“我们去看看岳母大人,不知道会不会有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