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被丢在一旁的缰绳,塞到他手里,让他握紧,嬉笑道:“快呀,快带我回家。”
顾言只应了声好,两匹绝地便霎时奔起,此时归途无惧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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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偷销粟果的仓羯商队天亮之后并没有离开竟州,而是藏在了城中白日关门的酒肆里。
他们点数着夜里收获的银钱,哈哈大笑,笑大俞的官兵如此愚钝,亦笑大俞的官员如此无能,更笑自己聪明绝顶,有勇有谋……
刘宣对城中大小事务漠不关心,没有人来找他喊冤叫屈,只有商户月月纳税供养,便就是好事,太平。
而他府里的府兵却逐渐开始精神涣散,神色迷离,站一会儿便打哈欠,日头一晒,便开始头晕目眩。可他只觉得是府兵爱偷懒,不尽职,打骂一番,就草草了之,于他而言,偷懒偷闲,亦是人之常情。
府兵们是不知觉地站得歪歪扭扭,不伦不类,他其实也不知道如何去管,于是交给了那个被打瘸了腿的余林。
余林一瘸一拐地狐假虎威,府兵们怎会服气,“余长史,你管好自己就行,弟兄们刀枪不长眼,伤着你就不好了。”
余林也不服气,“我是大王亲信,你敢如何?”
另一个府兵嘲笑道:“大王亲信还不是被打瘸了腿,你当你是什么?”
“你们不尽职守,小心我以军法处置你们?”
又一个府兵笑了,“余长史,军法你知几条?说来听听?”
四周府兵皆笑了起来,余林气得跺脚,可终究说不出个一字半句,府兵们说的也对,一个长史,不懂军法却非要管军队的事情,可不是笑掉官兵的大牙嘛。
没辙,那王府庭院里丝竹迭起,时而悠扬凄清,时而铮铮欢愉,全然听不见庭院外面的喧闹声,余林无计可施,大袖一甩,不管了。
踢着脚步回到他自己的住处,走到那八仙桌边上,拿起青瓷壶想倒杯水喝,壶后口一倾,滴水没有,气得把壶杯一块儿砸在桌上,转身坐到床榻上,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
府兵们依旧在王府里歪歪扭扭的当值,刘宣依旧在丝竹月舞中飘飘欲仙。
天光逐渐蒙上橙黄,一汪披金的清池扎满了簇簇枯荷,偶有负劳飞过,细足点一点水,践起一点涟漪,但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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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攥紧了缰绳,一路赶着行程,晚宁觉得坐在外边儿比在车厢里舒服,于是一直坐在他边儿上,一会儿哼着小曲儿,一会儿挤到顾言身后,拨弄顾言被风扬起的头发,给他编几个辫子。
“夫人是喜欢我的头发?”顾言随她拨弄,只是怕她不小心摔下去,一直留心控制着马车。
晚宁一边给他编辫子,一边坐在他身后哼着小曲儿左右摇摆,“喜欢,我夫君的所有,我都喜欢。”先前不小心惹他伤心了,此时晚宁想着哄哄。
顾言听了自是高兴,笑着侧过头看她,“你小心点儿,我是怕你摔着,天黑了,路不好走,小心颠下去。”他减慢车速,腾出一只手往身后来拉她。
晚宁任他拉着,坐回到旁边的位置,自己还调整了一下,“好了,我坐好了,再快点儿。”
“没事,快到那个驿馆了,我们在那里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夜里便可到竟州。”顾言甩了甩自己的头发,只觉得一簇簇地拍在身上,皱起了眉头,“你给我弄了个什么发型?”
晚宁笑着抬起手,去把他头发上的结解开,“自然是好看的发型,我夫君那么好看,怎么弄都好看。”
这阿宁嘴里抹了蜜般一顿讨好,顾言一想便知道她心思里头想着什么,笑道:“是啊,量你也舍不得休了我。”
晚宁听此便安心了,给他把头发捋顺,“你知道便好。”
叱罗桓此时亦是踏着夜色纵马而奔,眼见月色如银,只能勉强看清前路,他不得不缓了下来,自语道:“希望回去还来得及。”叹了口气,他还是不想多耽搁,于是继续往前奔,马蹄声盖过了林间虫鸣,足下烟尘扬起,隐没在夜色中。
那个破落的驿馆抓到了两个刺客,宴白审完之后便书信告知了刘宣,因着这驿馆是竟州地界。
可刘宣不觉得这事情有多大,左右顾言没有伤着,且顾言要是死了他也高兴。
他便随意想了想,遣了个管事来看着那驿馆,便也算在情面上有个交代了。
那驿馆有人打理之后,也总算整齐起来。院门外挂起了驿字灯笼,院门也重新上了漆,摸上去光滑锃亮,嵌上了兽首衔环的把手,显得有了些讲究。
院子里原先杂乱无章的木柴皆已归置妥当,整整齐齐地堆在院墙边上,生草的石磨也清理干净了,似是还用过,有残余的豆渣。枯井应是着人挖深了些,如今已经蓄满了清水,海棠纹的支摘窗应也修葺了一番,投下的光影亦比之前齐整。
晚宁跟着顾言走进去时,两人皆以为来错了地方,不敢作声,诧异地相互对望,一番眼神交流之后,才确定了这里确实是之前的那个地方。
只是这次客堂的大门是敞开的,门外的房檐上垂下来两只驿字灯笼,里头亮着灯火,和着灯笼的光,一起投进了院子里,是有人烟生息的暖意。
顾言依旧把她牵在身后,走进客堂时,见着一个男子,似与顾言差不多大,一头半束的齐肩乌发,眉眼间透着满满的坚毅果敢,肩头宽厚,卷起的粗衣袖子下,是一双筋肉线条明显的手臂,乍一看觉得这人应是能扛起任何重物。
“你是管事?”顾言警惕道,他将晚宁拉近自己,藏在自己身后。
那管事似是看出了顾言的戒备,笑道:““公子莫要紧张,我是这里新来的管事,还请二位先坐,我去给二位倒水来。”
晚宁探出头来打量了这人一番,“你不像是个管事,倒像……”
“像个武夫。”那男子坦然地把话接上。
顾言盯着他,看着他走到茶水桌上,拎起一个小小的白瓷壶,如同铁爪拈花一般,他拿起大铜壶往白瓷壶里倒水的动作又极豪迈,反手握起壶柄,抬高了手臂把壶口倾下,涓涓清流落入小小的瓷壶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他转身走近顾言和晚宁,与他们擦肩而过,把白瓷壶和茶杯放在他们身后的桌上,“二位先坐,我去准备饭菜。”
说着,他便往外走,穿过落在院子里的光,步入夜色中,而后不远处的厨房里,便亮起来灯。
顾言牵着晚宁坐下,用桌上那壶水冲洗了一下两只杯子,而后自己倒了杯水,先闻了一下,又放到嘴边抿了一口,觉得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才又倒了一杯递给晚宁。
“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晚宁觉得他有些过于紧张。
顾言喝了杯水,把杯子放在桌上,抬起手整理了一下晚宁头上蹭歪的珠花,“你在,我便当心些。”
“那我不在呢?”晚宁觉得这话不对,把他的手扒拉下来,看着他的眼神里似有气恼。
“你不在,我便更加小心,只因我要回去见你。”顾言把手穿进她的头发里,俯身靠近她,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回答。
晚宁心满意足,“这还差不多。”她扒下顾言的手,自己端起杯子瞧了瞧,亦试探着喝了一口,感觉没什么问题,便整杯倒进了嘴里。
那管事做好了饭菜,细细摆好放在托盘上端了回来,四五样农家小菜摆在桌上,色鲜香浓,
晚宁拿起筷子,夹了递给那管事,“你先都吃一口。”
那管事也不介意,拿起筷子每样都吃了一口,而后拿着筷子背过手去,“这下二位可放心了?”
晚宁一点也不怯,道:“漂泊在外,防范一下也是必然,还望管事莫要怪罪。”
“不不不,我懂,二位慢用,我先去收拾一下客房,要两间还是?”
“一间便可。”顾言开了口,“我与我夫人自是同住。”
那管事笑着应了声好,进了客房里。
晚宁一边吃,一边思索起来,“我们并未拜过天地,其实算不得夫妻吧。”
顾言望向门外漆黑一片的天地,亦是思量了一番,而后他牵起晚宁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地蹭,“谁说夫妻必须拜过天地,天地不仁,拜它做甚?你我相互喜欢,相依为命,便算夫妻。”
晚宁见他似是撒娇一般,也摸了摸他的脸,把他垂到脸上头发摆好,顺顺毛。
此时院门外面忽而传来了马蹄声,似是走得很急,那声音快速的经过了驿馆附近,渐行渐远。可须臾之间,似又往回走,越来越靠近。
马啼声渐渐停在了驿馆门口,院门的把手发出一阵叮当声,而后门被推开,吱呀一声响动过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人吗?我是来过夜的。”
顾言与晚宁皆认出了这声音,起身走到客堂门口,一眼望去,漆黑的一团墨色中,似有一个熟悉的轮廓逐渐清晰。
“叱罗桓!”顾言喊道。
叱罗桓惊讶地望了过去,看见晚宁和顾言背对着客堂里的光,站在一片阴影中。
他快步穿过小院落,走到他们面前,确认清楚是他们之后,叱罗桓松了口气,“太好了,我就是赶着回去找你们来着,竟州这下真是不得了了。”
“什么不得了,你不是去北漠嘛?怎么在这里?”顾言看他似乎非常激动,可并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赶了一天的路叱罗桓觉得唇齿干燥,于是示意晚宁让开,自己走到客堂里,拿了个杯子,自己倒水喝了起来。
一番操作之后,他似终于在焦躁中缓了过来,走到顾言面前,皱着眉头,满面忧虑,“顾侯爷,仓羯的商队在竟州偷销粟果,专门卖给了竟州的军士和官兵。且据我观察,似是有些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