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踏出屋门,一股灼热之气便猛然间的袭了过来,桐君反应很快,一侧头躲了过去。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闷响,一支火把重重地撞在门板之上。
屋外的地面上,杨阿婆瘦弱的身影匍匐在地,薄薄的,像一页未完成的状纸。一名看不清面目的兵丁正抽出戳在杨阿婆背上的长枪,嫌弃地在阿婆的衣服上捅弄数下,擦净枪头上的残血。
不远处,一支骑兵小队正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杀戮,肆无忌惮地调笑声不绝于耳。
“阿婆!”桐君心神大恸,舍身扑了上去,将那兵丁撞了个趔趄。桐君横斧身前,紧紧护着杨阿婆的尸身,嘶声大喝:“你们这帮混蛋!”
人群之中步出一人,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桐君,便像被烫到一般连连后退:“鲁骑校,这就是您不厚道了,不是说这次抓的都是黄花大闺女吗?怎么不是老太婆,就是罗刹鬼啊!”
队伍响起了一阵哄笑声,就连刚刚被桐君吓了一跳的兵丁,页好整以暇地双臂相抱于胸前,颇有兴味地端详着桐君的脸。
桐君瞬间就明白了,这帮官军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们的藏身之处,这是要借着缉捕逃人的由头,将她们这些躲藏在义庄中的女子尽数发卖了!
“快跑!”桐君猛地转头,冲着身后的数间小屋大喊道。
她们不能再做奴隶了,绝不!
然而,桐君身后的一间小屋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名拿着木橛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紧接着,又有几个房门被坚定地推开,或高挑,或瘦弱,或佝偻的身影走入到火把凝聚的光里。
她们或是拿着木棍,或是拿着断掉的榔头,甚至还有竹扎的扫把和破烂的竹筐。她们衣不蔽体,布满伤痕的衣服在棕褐色的残布间时隐时现,隐得队伍中的人起了骚动,马蹄声也纷乱起来。
“你瞧,我没骗你吧!这次的成色当真不错!”
“哈哈哈哈,鲁骑校英明,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这批货卖了,给您提个大的!”
“那罗刹鬼怎么办?”
“听说那帮蛮子就喜欢这种带劲的,犒劳那帮军爷便是,还用咱们担心吗!”
桐君听得心如擂鼓,脑门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再次回身大喊道:“跑啊!”
回应她的却是轻缓而坚定的脚步声,那些女子肩并着肩,手挽着手,组成一道人墙,将桐君和杨阿婆的尸体掩在后面。
“走啊……”最后这两个字,被桐君从牙缝中挤了出来,继而便淹没在断了线的泪水里。
天就快要亮了。
突然,一阵高亢的马嘶声由远及近而来,紧跟其后的是车轮辘辘作响之声,再配上颠簸撞击的巨响,从山崖间的小路上直冲而来。
透过模糊的泪眼,桐君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只见一匹花斑马疯了似的地顺着山路冲将而下,身后拉着一辆载满了干草与木柴的平板车。花斑马双目赤红,显然是受了惊吓,而那平板车上正燃着熊熊烈火,让这马车如同移动的炮塔向着众人撞了过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支没反过闷儿来的骑兵小队,被这一马一车撞得人仰马翻,怒骂声不断。然而,还不待他们从地上爬起来,那平板车上燃着的干柴与稻草便轰然炸开,飞溅的火花中跃出一人,竟然是……赵明州!
她顾不得扑灭身上灼烫的火苗,趁着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在半空中抽出腰刀,狠狠劈向距离她最近的一个男子。
那大头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赵明州借着下落的冲劲就地一滚,身形如鬼魅一般扑到另一个正欲拔剑的男人面前。她并不着急起身,竖刀打横,就势一砍,那人便惨叫着跪倒在地,再也没有了攻击的欲望。他的身下顿时弥漫起浓郁的血色,双足的足筋竟是被赵明州生生砍断了。
赵明州这一击凌厉非常,可奈何官军太多,很快便对她形成了包围之势。只能看到赵明州在人堆里纵跃躲闪,寒光四射,惨叫声未曾停歇。
那平板车上灼灼燃烧的火焰,似乎瞬间击中了桐君的胸膛,她握紧双斧,用那早已嘶哑不堪的嗓音放声大喊:“冲啊!”
包围在赵明州身畔的官军,很快便惊愕的察觉到自己也已然陷入了包围圈之中。无数榔头、木棍、镢头、竹筐一股脑地往他们身上招呼着,他们本就被飘忽不定的赵明州弄得难以招架,此刻腹背受敌,瞬时便现出了颓势。
那些女人发起疯来毫无章法,只是号啕大哭着用尽自己所能用的一切方法,拼了命往人身上扑。她们狼狈不堪,她们无惧生死。
在人群最中间的赵明州只觉越来越游刃有余,到最后她只是低着头,稳准狠地切断那些穿着马靴的男人的脚筋。而剩下的,则交给那些衣衫褴褛,却早已杀红了眼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累脱了力的赵明州颓然躺倒在地上,后背陷入到一片血液的黏稠里。她数不清自己切了多少人的脚筋,只是她的腰刀劈卷了刃,再也不能用了。她缓缓松开手,任由那把从扬州城开始便始终陪伴左右的腰刀,哐当一声落了地。
不一会儿,她的身畔也缓缓躺下一个人。赵明州微微侧头,正看见那张布满疤痕的脸。
“为什么回来?”桐君如同梦呓般开口道。
“我欠你一条命。”
二人沉默良久,赵明州有些干涩地道:“对不住,我把你给我的靴子烧穿了。”
桐君没有回应,半晌女子抬起手,如同挡住初生的阳光一般,紧紧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滴顺着指缝间滚落而下,落入地面的血水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她就这样无声地哭了一阵,直到泪水将面容沁润得通亮,方才开口道:“我叫桐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明州。”
红肿的眼皮动了动,桐君不可置信地撑起身来,打量着面前这个呈大字型躺倒在血泊之中的女人:“你说你叫什么?”
“你就是……赵明州!?”
赵明州也坐了起来,疑惑道:“我不能叫赵明州吗?”
“那可是将整个宁波府搅翻天的赵明州啊!”桐君又细细将赵明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轻声叹道:“若真是你,那怪不得了,也算这帮混蛋倒霉。”
从宁波府到江西芦溪,赵明州不住店不打尖,风餐露宿,闷着头赶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妖魔化”成什么样子。
“我还以为,赵明州真的是像满人说得那样,有三只眼睛,只要一齐张开就能吞下万马千军,只要一齐闭上就能撒豆成兵呢!”一个脸蛋儿红扑扑的少女笑着道。
“我也听说了,说那赵明州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外表千变万化,这才从成千上万的建奴队伍里逃了出来。”另一个皮肤白皙瘦削的女孩儿凑上前来,长长的眼睫几乎蹭到了赵明州的脸颊,“这样看来,就是个和我们一样的小姊姊啊!”
“又说胡话!”啪地一声,一个中年女子在女孩儿的后脑勺上轻轻一拍,“你没看到赵姑娘的功夫吗?”
赵明州被围在一堆满身血污的女子中间,脸红到脖子根,心中却是莫名的熨帖:“都是虚假宣传,咱们不信谣传谣哈!”
赵明州一边讪笑,一边转头望向桐君。却见对方正定定地凝望着自己,眼神复杂。
“姑娘们,咱们该走了。”半晌,桐君沙哑的声音压过了女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咱们杀了这么多人,只怕官军很快就能寻来。”
桐君的话让众人彻底从兴奋中冷静下来,环顾四周,尽是尸体横陈,血污满地。那些歪七扭八瘫软在血泊中的人,身上遍布着各式武器造成的伤口,还有牙印挠痕,惨不忍睹。随着旭日逐渐东升,阳光照射在黏稠的血水上,反射出一张张震惊惶惑的脸。
有一个女孩儿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放声痛哭起来。不远处的小屋中,负责照顾孩子的妇女们,也小心翼翼地探头望了过来。
桐君怜爱地抚了抚女孩儿乱蓬蓬的脑袋,柔声道:“走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说完,她挽住女孩儿的胳膊,想要将对方搀扶起来。
一双坚实的手,抓住了桐君的手腕。
“桐君,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跟我一起走吧!”
赵明州抬起头,明亮的眸子里溢出暖洋洋的笑意,让桐君的心倏地收紧了。
“我们是逃人。”
“我知道。这个狗日的世道,只要不是鞑子,谁又不是逃人?”
桐君摇了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知道你是赵明州,可是……你无须如此。”她的声音干瘪,仿佛喉咙里长出了荆棘:“你欠我的命,早已经还了。”
“我知道”,赵明州的手始终坚定地握着桐君的手腕,连力道都没有松懈半分,“和那个无关,现在的我,想要和你,你们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