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既出,黎风烨察觉自己失言,立马岔开话题,道:“若老皇帝良心发现,终于决定广济天下,各地再设医馆,我倒高看他几分。可惜啊,我看是皇帝眼见自己日益衰老,怕死了。”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谢明青笑得双眼又成了月牙,含笑回话:“黎大侠真是直言不讳,无畏无惧。”
黎风烨莫名其妙,一撇嘴,哼道:“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两人四目相视。
彼此对视好一会之后,沉默的谢明青徐徐开口:“我却很怕。”
“嗯?”黎风烨不解。
怕?谢明青身在郡主母家谢氏,如今亦为郡主做事,摆明了是嘉王府上的人。嘉王虽没什么实权,但有大长公主在先,同为楚家人,皇亲国戚,有何可怕?
黎风烨转念一想,争位夺权,君心似海,莫非嘉王与皇帝老儿已生嫌隙?可是嘉王久病,皇帝念及嘉王抱恙,年年不管何等佳节宴会,都免了嘉王进宫一事,甚至特遣内侍,向嘉王府上送来贺礼。虽不多,亦不名贵,但圣上“心意”,天下几人能得?
这些概是黎风烨京中打听得知,他左想右想,依旧觉得两人难以交恶。
然而,谢明青移开目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
无话中,雨势渐大,一旁安安静静的谢明青陡地起了变化。
他先是拽着衣领躺下,后来又借外袍捂住全身,辗转反侧,颇为奇怪。
黎风烨看在眼里,走近他一问,关切的话说了两句,谢明青却迟迟没有出声。
他心中担忧,一把拉下罩在谢明青头顶的黑衣,只见谢明青满脸冷汗,双唇颤抖,口中含含糊糊,分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在低声呻吟。
“阿珂?”黎风烨连忙摸了摸谢明青额头,又去检查一番他腰间外伤。
并非热病,伤口未见开裂,恐怕亦不是刀伤复发,难道……黎风烨心中顿时只余一种猜想。
他握住谢明青右手,两指一探脉搏,发觉原先紊乱不已的内息越发躁动,真气四处冲撞,何止是内伤严重?更像走火入魔之兆。
不可能。谢明青自小于鸣春山庄习武,山庄武学绝非引人走火入魔之道,毛五晌的刀招亦不会将他置于此地。
隐疾?旧伤?
那时谢珂内伤久久不愈,如今又是类似的情况?十几年前朔雪一行的阴影再度笼上心头,黎风烨不通医术,眼下只得扶住谢明青坐起,欲为他运气调理内息。
哪知他双手一抚上谢明青后背,面前人立马避开。谢明青挣扎,黎风烨便抓住他再试,奈何谢明青对他既打又撞,闹得黎风烨连连吃了几回这人的肘击,半晌都捉不住他。
有伤在身,此时再运气动武,黎风烨实在怕他病情急转直下,快步抱住谢明青,当即斥道:“谢珂!谢明青!你别动了!”
他说得狠厉,语气却异常无奈,然而谢明青充耳不闻,一言不发。起初他尚且模糊地说着什么,现下反倒双眼紧闭,死死咬着下唇,几乎本能地抗拒黎风烨的接触,既无理智,更没有寻常温声以对的模样。
来回僵持几趟,黎风烨放弃原先的法子,一会好言好语地相劝,一会使出一辈子的耐心来哄,靠在他怀里的谢明青虽不再对他动手了,却依然背对着他,屡屡拍掉他的双手。
软硬皆施,一概无用,黎风烨无法漠视谢明青独自忍受痛苦,最终行下下之策,一手扼住谢明青肩头,一手飞快点了他数道大穴,逼谢明青动弹不得,任由黎风烨再探脉象。
黎风烨捏住谢明青手腕,浑身真气聚于丹田,又运功尝试,可惜大穴尽封,无论如何他都无法为谢明青渡气疗伤。
他何曾遇见过如此棘手之事,此时两相为难,百般无措,悔恨自己不曾在意那些清心、静心之法,一时病急乱投医,竟对谢明青道出鸣春心法口诀。
“阿珂……你……听好了,跟着我默念这道心法。”他徐徐诵来。
直到整谱说尽,心法起效,他满身内力激荡,怀里的谢明青稍显平静,仍不见真气平复。
黎风烨走投无路,无奈至极,只好对着谢明青又说起话,连连安抚面色痛苦的对方。
“阿珂,等会我帮你解穴,你跟着我念这道口诀,好不好?”黎风烨摸到谢明青颈边,低声劝着,“你这般难受,我是来帮你,不是害你,你听我的。”
谢明青不为所动。
黎风烨垂头看他,谢明青颈后脊背一律泛起一片异样的红,病态又虚弱,惹得他五味杂陈。
洞外大雨未曾有一刻停歇,黎风烨将心法掺在闲言碎语里讲给谢明青听,片刻后,大穴尽解,谢明青不再挣扎,面上神情渐缓,可冷汗仍在,依旧是一副极其痛苦的模样。
情急之下,黎风烨见此法似乎有些效用,便继续在他耳边说话。许久过后,说来说去,黎风烨口干舌燥,一时间,十年来遇到的新奇事一股子抛尽了,居然连他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索性转头念叨起山庄里的众人,爹娘、师姐、重明,书生,自己……
“当年我种在院子里的那株银杏,你还没怎么见过吧。它死了几回,又被我重新栽了几回,如今还是矮矮小小的一株,真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会像你老家陇城看到的那颗百年银杏漂亮。”
“阿珂,你还记得当年娘赠你的那把剑么?你不带走它,我也没法用,不过我想来想去,下山的时候,照样带上了它。他们都说我背阔刀,佩短剑,但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还带着一把剑呢……我说叫它‘小青’,你说说,怎么你也刚刚好叫小青?”
“算了,左右书生不在,我再和你讲讲书生的事。那年我在南方,书生估计在洛都,好巧不巧,他这小子运气不差,居然让他遇见了一个姑娘……”
“……忽然想喝百花酿了。”
……
不知多久以后,响声微动,黎风烨骤然起身,举刀迎向洞外来人。
刀尖扬起的一刻,他定睛一看,墨发红衣,双刀在身,正是玉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