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稔说:“起初,商凝很抗拒治疗。但双相伴随严重的躯体化,商凝抑郁发作最严重的时候,胃酸反流灼伤食道,只能靠输入营养剂维持能量,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失眠、厌食、腰疼是家常便饭;躁狂发作的时候,她出入各种宝石拍卖场所,幻视幻听妄想,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依旧精力旺盛灵感爆棚。躁狂和抑郁交替发作,且持续的时间较长,这是不可控的。”
宁稔说着看向众人,“是不是有点好奇,为什么商凝躁狂发作的时候那么平和?不是所有双相患者躁狂发作时都会伤害别人,人是有底色的,双相患者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发疯。”
宁稔道:“她在巴黎美院一开始学的是摄影专业,但我发现每当她接触摄影相关的时候,她很快就会抑郁。”
咖啡馆的灯光苍白明亮,时间仿佛凝固静止。秦舒默默地听着这些,双瞳由一开始地颤抖到无能为力地失神,不见一丝光亮。
宁稔继续说:“后来我劝她转了油画专业,她也挺喜欢画画的。”
秦舒如鲠在喉,只是问:“没治疗吗?哪怕一点点?”
“治了。”宁稔说,“电休克让她意识丧失,药物使她发胖二三十斤,那也只是正常人的体重。药物和治疗的副作用很难熬,后来她吞药又割腕,自杀了。”
“双相的自杀率很高,所以她自杀我并不意外。不过割腕的死亡率很低,运气不好成为植物人,运气再不好一点的,就死了。”宁稔掏出手机,寻找几年前拍下的照片,“她的伤口很标准,当时医生拍了照片。”
宁稔将手机屏幕向上,双指按在屏幕上,问秦舒:“要看吗?”
岑莜低头垂眼,仅一眼,她便捂住嘴巴,强忍心中的恶心感。
秦舒伸手拿过手机,看到那层被鲜血裹着的外溢脂肪层时,她不看了。
秦舒:“她爸没来看过她吗?”
宁稔:“没有,从始至终。”
商丽君听到现在,感觉一切都是命。商钧的原生家庭不美满,生出来的女儿也是一样;叔叔对商钧非打即骂,商钧对商凝不闻不问,都是极不称职的父亲;自己年轻时是精神病,结果从小养在身边的孩子长大了也是精神病。
曾几何时,商丽君心比天高,可她现在老了,觉得一切都是定数。
宁稔想起来一件事,说:“仔细算算时间,商凝是五年自杀的。那时我在外出差,她回过国,回来后就自杀了。”
秦舒不可置信地重复,“回国?”
宁稔说:“没错。我当时忙疯了,后知后觉她应该是见了什么人,但她十三岁之前的信息查不到,然后我就找到了她。”
宁稔将目光投向岑莜,岑莜平复好心情,说:“嗯。我也没想到我和商凝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岑莜眼里含着泪,很快被她擦了,对秦舒说:“其实,我当时有想过让你们见面。”
秦舒急不可耐:“那为什么......”
“你去意大利进修了,你在事业上发光发热。没有任何人能向我打包票,说你还爱着商凝。”岑莜打断她,“你不能只是心里有她,你要百分百爱她。没人能向我保证。”
岑莜在商凝消失后,拉黑删除了和秦舒的联系方式。秦舒去国外进修,也是她多方打听。当时岑父已经出事,她不能让商凝再出事。
“更何况,商凝已经不记得你了。”岑莜说。
宁稔不认可岑莜的说法,“不一定。商凝在自杀后开始出现解离症状,她的解离症状主要表现为现实解体、情感解体和记忆丢失。现实解体与生活失真,情感解体让情绪麻木,记忆则不太好说,通常是针对某个人、某件事局部或者全部地遗忘,亦或是混淆。”
宁稔说:“我对商凝进行过催眠,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自杀。被救回来的那段日子,她也记不得、或者是记不清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对于她这种执拗的病人最痛苦不过了。不过......”
秦舒问:“不过什么?”
秦舒的心脏一抽一抽,声音再次嘶哑。这些人的三言两语,走过商凝的二十七年。岑莜说得没错,真心不能保证,但到底怎样才算刻骨铭心?
每当秦舒觉得自己要忘记商凝时,绿叶簇拥的玉兰让她清醒;和商凝相像的人让她愤怒;就连一幅字画,她都能立刻联想到商凝。原来人与人之间,真的是那些朝生暮死的缘分作祟,让彼此不得安宁;向前看的日子里,做作地学着名人朝花夕拾。
“在催眠中,她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她对不起一个人。她让那个人家不和,让那个人受非议,最后因为自己的高自尊让那个人高考失利。我不能保证这件事的真实性。”宁稔说,“解离后,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她提前完成学业,一个人跑去斯里兰卡。但在我结婚前几个月,她毅然决定回国。”
“为什么?”秦舒问。
宁稔心里有个猜想,但她不想说。
二十六,是宁凝死的年纪,也是商凝告诉宁稔,她要回国好好生活的年纪。
宁稔说:“不知道。我和她不熟,她的边界感很强,她不说我也不问。”
“商凝给自己买了墓地。”岑莜开口。
又是一片死寂。末了,秦舒起身故作轻松,“今天多谢各位,让我了解商凝。不然指望她自己说,我怕是要等一辈子。”
几人随着她起身,秦舒建议:“她现在还在昏迷,各位去看看她?”
岑莜道:“商阿姨,我妈也来了,你们好久没见了吧?”
商丽君点头,“是好久没见了。”
四人前前后后出门,秦舒刚挪两步,发现自己的腿有点僵。宁稔走在前面,回头看秦舒,轻声道:“你好像有点焦虑。”